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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沉浸在夫妻肺片里的黎羚,第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说:“谁,小陈总?我为什么要去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里又没有满汉全席。

金静尧道:“你自己说的。”

他还是板着一张脸,黎羚却弯了弯唇。

哦,金大导演不高兴了,就为这?一句口嗨?多大的事。

“我骗他的。”她语气轻快道,“随口一说而已,他都醉成那样了,还能把我怎么样。”

停了停,黎羚又发表严正声明:“他是自己喝醉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本人洁身自好,滴酒不沾。”

金静尧点了点头,有些意味不明地重复她的话:“洁身自好,滴酒不沾。”

黎羚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嗯嗯。”她正色道,“导演,您放心,我有分寸的,绝不会耽误拍摄,一切以电影为重。”

她将轮椅往前,一直推到了金静尧面前,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裤腿,继续哄他:“别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了,我怎么可能去他房间,他又不能……”

“又不能和我对台词——趁现在还早,导演,我们要不要回去对对明天的台词?”

黎羚灵机一动,自以为提了个很对症下药的好建议。

像金静尧这种工作狂,还有什么能比对台词排戏,更加让他上头。

奇怪的是,向来无往不利的招数,这一次却像石头落进悬崖,没落出半点响声。

对面的年轻男人仍旧沉默着。

山里没有路灯,整条路都是黑的。月亮在厚重的云层里时隐时现,黎羚并不能时时刻刻看到金静尧的脸,因而也难以辨别对方的情绪。

沉默里,一股细细的风掠过草丛,带出微微窸窣的声音。有什么危险的生物,蛰伏在看不见的暗处。

或许是一种直觉,他的呼吸微沉,倒像更加不开心了。

金静尧突然说:“你对谁都这样吗。”

黎羚心跳了一下。

她没有太懂他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有哪里不太对——他的确更不高兴了。

说错了什么吗?

天边白光骤起,轰隆一声。或许是很远的山头炸起一声惊雷,也可能不过是轮椅卡到了一颗小石子,硌得人心神不宁。

极其晃眼的白色远光灯,撕裂了幽静的道路。

一辆SUV轰隆隆地从山的尽头驶来,在金静尧面前不偏不倚地停下。

制片人麦鸿诚摇下车窗,手臂搭出来:“捎你们一程?”

浓重酒气从车里溢出来,副驾驶上还摊着一个烂醉如泥的小陈总,像是没长骨头,软绵绵地贴着安全带。

金静尧皱起眉,说:“不用。”

麦鸿诚:“你肯定?我怕等等要下雨。”

嘴上说得道貌岸然,眼神却暴露了真实意图。他的身子越发往外倾,探照灯一样的目光打到黎羚身上。

黎羚觉得他的眼神不是很让人舒服。上一次见到这位大制片人,还不是这么没分寸的。难道也喝醉了么。

金静尧往前站了一些,身形挡住黎羚:“快滚。”

麦鸿诚哈哈一笑:“得、得,你们慢慢吹风啦。”

SUV扬长而去,刺目的尾灯之下,两人的身影却仍无所遁形。

金静尧主动过来,闷不作声地推黎羚的轮椅。

刚才帮她挡光,现在又来推轮椅。

一个男人的态度,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黎羚以为大导演气消了,放下心来:“谢谢导演,刚才你……”

金静尧打断了她,有些突兀地说:“这是我的剧组。”

黎羚懵懵懂懂:“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演员不需要给人陪酒。”金静尧说。

“……”

黎羚呼吸一滞,脸也涨了一下。

“陪酒是不是太难听了点。”她下意识道。

“难道不是吗。”金静尧平静道。

黎羚说:“哦,所以我是给大导演丢人了吧,真对不起。”

对方也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这么说。”

黎羚笑了笑,较为讽刺地。

‘你对谁都这样吗’,这番话言犹在耳,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竟是这样看她。

冷风灌进后颈,不必回头,她也清楚金大导演现在是摆一副怎样高高在上的脸色。

或许还在睥睨着她,像看垃圾。

不然,就是像方才扬长而去的麦大制片人那样,窥探的目光,利得像要将她剥光。

她双手搭在膝盖上,收紧,又放松,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她做得不对吗,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一个讨厌的人。

不然,又会有谁来帮她呢?

“不好意思呢,金导演。”黎羚还是笑,语气却少有地尖锐,“像我们这种小演员,平时说话做事就是这样,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您嫌我丢人,下次有这种贵客来,不要叫我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场合,缺了女演员,岂不是很无趣?我还以为您是特意叫上我的。”

金静尧:“什么意思。”

“导演,您说我不该给人陪酒,那小陈总灌我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呢。”

停顿片刻后,她笑笑:“不会是在给他制造机会吧。”

树影幢幢,被风吹起沙沙的响动,仿佛隐秘的唇在月光下低语。

黎羚浑然不觉,这样恶毒的、指控的语气,已不像是她,反而像是阿玲了。

可是做阿玲自然有做阿玲的快乐。话说出去,就像鲜血淋漓的刀子,割伤别人,也捅伤自己。

金静尧:“我说话难听,你说话很好听吗。”

话虽如此,他竟然没有生气,好像他也变成周竟,变成一座死气沉沉的冰山。

年轻男人动作平稳地,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轮椅摩擦着地板,发出一种生硬而滞涩的声音。

黎羚有些嘲讽地说:“那可是陈飞啊,金导演,你不是也要陪他儿子吃饭,配合他拖家带口来探班,有什么差别……”

金静尧说:“我以为你想见他。”

他停了一下,才较为冷淡地说:“你以为我高兴让不相干的人来我的剧组。”

黎羚突然僵住了。

“还是说,你把他也忘了。”他继续道。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说的是“也”字。

一张唇舌织成的、看不见的网,已经从头到脚将自己罩住。

黎羚脸色发青,声音也低下来:“你知道?”

金静尧语气更冷了,反问她:“我为什么不知道。”

“九年前,你是何巍千挑万选出来的‘何女郎’。可惜,片子没拍完,他突发心梗去世,你也背上天价违约金,从此一蹶不振。”

他的用词十分精准,几乎像是一篇没有感情的媒体报道。

而诸如此类的话,黎羚过去曾读到过太多。

这已经是最客观公允、最不让她感到难堪的描述。

但“何女郎”这个词还是让她觉得十分恶心。

金静尧:“违约金还了很多年吧。”

黎羚扯了扯嘴角:“还好,一年拍几十部网大而已,来钱来得很快的。”

“你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谢了。”黎羚说,“天赋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

这样进行了一番心平气和的对话,每个字竟然都像是很钝的刀子,将黎羚的心血淋淋地剐开。

是了,她想,他为什么不知道。

这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定要说的话,至多是一具爬满蛆虫的尸体。埋得很深,面目全非。但如此想挖,总能挖出来一星半点。

月光从厚重的云层里挣脱出来,赤条条地照着大地。黎羚注视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肤色近乎于惨白。

她像说着什么废话,又感慨了一遍:“原来你早知道啊。”

她生出一种被剥光的错觉。如同自己是一条翻过肚皮的鱼,裸裎地陷在网里。

有许多问题可以问他。什么时候知道,怎么知道。知道多少,相信多少。

但最终黎羚只是说:“所以,金导演,你会选我拍这部戏,是这个原因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金静尧垂着眼,几乎有些嘲讽地,“因为你演技很好?”

黎羚余光瞥见年轻男人的手,修长有力,按住轮椅的两侧,如同月光下青色的山脉。

她笑了笑,说:“那不会,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黎羚轻轻地伸出手,一点点触碰到对方的手背。

试探、摩娑,再像过去的某一次教学那样,与他紧密地十指相扣。

金静尧似乎僵了一下。

但并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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