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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好陌生。

明明房间里还是暗的,眼神却明亮得让人心悸。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黎羚这么清楚地意识到,金静尧的确还很年轻。

因为年轻,所以可以笑得这么不设防,光采尽绽。

就好像得了一种叫做快乐的传染病,病毒肆意地向外扩散,沿着跳动的脉搏和血管,令他变成一罐煮沸的蜂蜜,甜得人发腻。

黎羚觉得自己也被传染了,一秒钟就病入膏肓。

隐隐的香甜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她被他抱起来,身体悬空,勾住他的脖子。

金黄的、黏腻的蜂蜜,流淌在他们胶着的视线之间。

他低下头,深深望着她,好像也在嗅她的味道。

剧本里没有这个动作。

可是他如果现在吻她,她应该不会拒绝。

“咚咚咚!”楼梯上方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撞击门声。

两人都是一怔。

金静尧还很执着地看着她,黎羚却已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跳出了戏,她才意识到,他看她的眼神多么粘稠、湿热,令人心悸。

她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故意说:“导演,是不是敲早了。”

金静尧平静道:“让他滚。”

“他”,指的是骆明擎。

骆明擎确实敲早了。

他故意的,难以忍受这两个人抱在一起的画面,为什么这么漫长。

但是他没有想到,因为自己吃了NG,这场戏全部重头来过。

男女主角回到床上。

金静尧的手臂缠住黎羚,像湿漉漉的疯子捞起池中的月亮。他又爬起来,吻她的小腿。

骆明擎快崩溃了。

到底还要抱几次。

他真的想杀了金静尧。

-

重新来过,金静尧又将黎羚抱起来,呼吸微重,视线在她唇角逡巡。

她被他的气息缠住,深陷一阵温柔湿润的沼泽迷雾。心跳愈发重了,像在等一声发令枪。

但最终他没有吻她。

只是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态度很珍而重之。

黎羚敛下目光,说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庆幸还是遗憾。

他抱着她,从床上走下来,经过乱糟糟的逼仄客厅。

光线昏沉得像日暮的海。一切都很安宁,虽然乱,但是足够温馨。

沙发上有他买给她的二手抱枕,电视机里的老电影才放了一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桌子和椅子的脚都被磨平了。洗完澡,他们会一起吃早餐。他轻轻用手抚摸她的脊背,问她想吃什么。

就在这时,楼上突然有人发狠地撞门,发出吵闹的声音。

两人都是一怔。

阿玲是疑惑不解,周竟则屏住呼吸,眼中浮现出微弱的恐慌和万念俱灰。

他认出了那些人的声音。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厄运的镰刀,总是降临在最幸福的时刻。

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快得不假思索,就好像他早已经在心里排练过了太多遍,以至于形成了肌肉记忆。

他飞快地将阿玲抱进了卧室的柜子里,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别出来。”

然后很轻地关上了门。

关门以前,他甚至还努力地对她笑了笑,温柔地说:“无论发生,别怕。”

几乎在同一时间,楼梯间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下来。哐啷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像山洪爆发,漫过一切。

他走了出去,背影很平静,没有回头。

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天亮以前,他是幸福的。

-

地下室狭小而逼仄,人在其中,犹如困兽,缠斗本身都是一种绝望。

一个长镜头从楼梯上方摇下来,自上而下的俯拍大全景,透过纵横交错的台阶和柜子,像上帝在俯视着笼子里的蚂蚁。

随后,多机位的镜头里,几个人撕打在一起,没有太多的套招,都是很原始的动作。仿佛有种亡命之徒的挣扎与残酷。

年轻男人被围了起来,先是头挨了一下,然后心窝被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都四分五裂地摔倒在地上。

拳头是照着脸来的。疾雨一样,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他似乎根本没想过保护自己,挨打的时候不会躲,撞墙的时候也直直地拿脊背去撞。

原来人的身体撞上墙的时候,会发出钝刀子一样的声音。

人被掐住头发的时候,会露出如此狠厉的、嗜血的眼神。

“这小子今天怎么反抗得特别激烈。”一个人说。

“因为是他家吧,特别有感觉。”另两人哄笑着,又踢了周竟一脚。

“对了,你们不是说他在家里藏了什么人吗?去搜搜啊。”

有人作势往卧室衣柜的方向走,周竟目光涣散,有气无力趴下,像没看见。

另一个人往反方向走,他盯着对方的后背,瞳孔收缩,像濒死的兽类,突然咬紧牙关爬起来,照着人扑上去,从后面卡住他的咽喉。

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拼命反抗,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打错了人,也是为了制造烟雾弹,让他们误解。

他不在乎挨打。

地下室被冲破,他的肉身就是最后一只沙袋。

他不会让他爱的人被洪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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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羚躲在柜子里,泪流满面。

最开始她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到后来,她看了太久,表情接近于麻木。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救他们。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眼泪不断地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像滚烫的沙子。她被埋进沙堆里,无法呼吸。

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年轻男人转过头,嘴唇动了动,艰难地用口型对她说,不要看我。

这是剧本上没有的台词。

他知道她在看她。

可能他说完之后,还对她笑了一下,但因为不小心牵动了眉骨的伤口,看起来很狼狈。

这个笑容也变得非常难看。

光线和灰尘一同跌进他的眼睛里。

随后,他就被人群彻底地挡住。仿佛被丧尸潮吞没。一大群行尸走肉围着瘦弱的身躯,分食他的血肉和内脏。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

还是在哭,眼泪变成沸腾的海水,空气也融化成深红色,如血般沉重。

她等了很久,直到外面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才终于睁开眼睛。

施暴者们骂骂咧咧,砸烂了所有的东西,狂风骤雨地离开地下室。楼梯咚咚咚的脚步声,像心脏起搏器的怪异声响,像令人不安的倒计时。

她推开柜子的门,远远地看到周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离她好远。她只有一条腿,她站不起来,过不去。

她用力地捶打那条没有用的断腿,第一次这么恨自己是个废人。

愤怒和悲恸凌驾于她的身体,她想要尖叫、哭喊,但这些都没有意义。地下室里,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呼救声。

只有她能够救他。

她咬紧牙关,绷紧全身的肌肉,拖着那条没用的腿,一步步地爬了过去。

她试了很多。

摔倒,再爬起来。摔倒,再爬起来。

手臂用力到青筋竖起,每一根手指都像钉子,深深地扎进地面。

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碎片,碎玻璃渣扎到了她的腿,坚硬的地面裂开一张满是獠牙的嘴,将她吃了进去。

她很痛,但这点痛算什么,周竟比她更痛。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不久以前,这里还是他们的家,是新生活的开始。

现在一切都被毁了。

或许她都从来都没有过家。幸福只是幻觉,她不配拥有幸福。

她终于爬到了他面前。

年轻男人满脸血污,陷入昏迷。

他总是在躲她,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伤口,每天都磨蹭到深夜才回家。

但是现在她见到了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

凑近来看,金静尧的确被打得很惨,额角有淤青,嘴角挂着血痕,眉骨间一道深深的伤口。

这并不完全是化妆。这场戏拍了好多条,他磕磕碰碰,每一条拍完都把旁边的人吓得不敢喘气。

不知为何,黎羚的耳边又响起骆明擎的声音。

“他是个废人、疯子,根本写不出剧本。”

“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她将他抱在怀里,搂着他的头,帮他清理伤口。他的血沾满她的手、她的身体。她低下头,聆听他微弱的呼吸声,颤抖的嘴唇贴住他的眼皮。

风掠过她耳边,天地间只剩下彼此。他们紧紧相偎,轮廓的边缘变得模糊,被血肉、泥浆和泪水雕塑成新的形状。

没有人能够再将他们分开。

他们终将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