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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谈,谈鸡毛。

黎羚懒得理他,跳到床上,重新拿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但她也睡不着了,关门以前,金静尧的那张脸,那样的情绪低落,实在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仿佛看到一条灰头土脸的、迷路的龙,十分勉强地将自己挤进狭长楼道里。

昏暗的灯光,照着他庞大而无处安放的身躯。他的鳞片也乱糟糟的,掉得到处都是。

他好紧张,也很小心翼翼,巨大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仿佛在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只是把他骂了一顿,又不是死了,为什么要看起来这么可怜,是不是又在装。

黎羚心烦意乱地将手机拿了起来,发现一整页满满当当,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还有很多条文字消息,金静尧问她“在哪里”。

黎羚:?

刷屏的文字和电话里,偶尔还混了几条小刘发来的消息。黎羚回复了他,说刚才睡着了,问他怎么回事。

小刘阴阳怪气地说:“老师,您醒啦。”

又说:“真羡慕睡眠质量这么好的人。”

黎羚:“……”

快速地从小刘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全貌,黎羚的心情也变得五味杂陈。

随口一句胡说八道,金静尧怎么还当真了,还要找直升飞机,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飞机,听起来简直像在搞笑。

不过据她所知,金静尧这个人一向是没什么幽默感的。

黎羚思前想后,还是从床上跳了下来,因为怕门外的人听到,刻意地放轻了声音,蹑手蹑脚地。

走到门边,她注意到门缝下面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几张白色的纸条进来。

借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勉强才能看清,纸上画的是一组连环画。

第一张图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白色木乃伊小人,正在非常努力地解开自己嘴上的白布,旁边是一个对话气泡,上面写着I am sorry。

第二张图是木乃伊小人被几个黑色阿努比斯狗头人押着,垂头丧气,看起来更加可怜了,旁边的对话气泡里,写着另一行更复杂的英语。字比较潦草,不是很好认。

第三张图里的木乃伊小人正躺在褐色棺材里,眼泪汪汪地拿叉子戳自己的胸口,旁边的英语内容长得很离谱,足以媲美一篇高考英语作文。

黎羚:“……”

好可恶,真把她当成小学生了是吧。

她拿手敲了敲门板。

门背后的人,立刻也轻轻地敲了敲。

黎羚没好气地说:“你多邻国啊?”

金静尧安静了片刻,好像没理解她在说什么。

黎羚:“……写中文!”

门背后传来非常轻微的动静,很快另一张纸被塞了进来。

上面写的是“对不起”。

黎羚本以为自己会看到蠢兮兮的小学生字迹,出乎意料的是,金大导演的中文也写得非常好,字形劲痩、清隽,字如其人。

“对不起,不应该让你听到那些。”金静尧写道。

黎羚冷冷地说:“那你就别说。”

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写:“我不是那个意思。”

“从来没有过玩弄你的情绪。”

“跟你拍戏不痛苦。”

“没有装。”

他可能也不怎么擅长道歉,基本的写作思路,是顺着黎羚之前骂他的话一句句澄清,写到这里有些卡住,停顿了一会儿。

塞进来的纸条又变成了:“对不起。”

“Sorry。”

黎羚气笑了,用力地锤了几下门。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张正在往门缝下面递的英语小纸条,飞快地缩了回去,速度之快,就如同一只疯狂打退堂鼓的木乃伊小人。

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画木乃伊。

这边还是建议直接火化。

短暂的沉默之后,门缝下面又出现了新的字条。

可以看出他写这行字的时候更认真了一些,字是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笔迹也更重了。

“你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我很幸运选择了你。”金静尧写。

“跟你拍戏的这段时间很开心,是我最开心的时间。”

“如果没有你,这部电影是不可能拍出来的。”

黎羚盯着这几行字看了许久,生出一种怪异的陌生感。好像这根本不是中文,而是看不懂的楔形文字。

金静尧的字迹很陌生,他写下来的内容也很陌生。

他从来没有在片场这样夸过她,以至于她都很难以想象,金大导演的嗓音,该如何念出这些话,会不会听起来有一点违和。

他的嗓音——那种低沉的、没有情绪的、生来傲慢的声音,还是更适合说“她演那么烂,根本没法入戏”吧。

可是他的文字看起来又很真诚。

她很想要相信,她竟然还是想要相信。

当愤怒像潮汐一样,从她的身体里退却,她知道他和何巍还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何巍只会在杀青时冠冕堂皇地感谢她“做出的贡献”,好像她是什么伟大工程里的一块小砖头,被千人踩万人踏,也是她的荣幸。

但是金静尧说,他很幸运,她让他很开心。

让她羞于承认的是,拍电影的这段时间,她也很开心。虚幻的影像,和虚幻的快乐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无限接近于真实、但始终与真实平行前进的东西。

在眼泪真的掉下来以前,黎羚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背靠着墙,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心跳变得很快也很慢。

她觉得她应该还是高兴的,但高兴也是一种虚幻的、酸胀的情绪,像宿醉以后的酸痛无力,像鱼缸里咕噜噜的气泡,不断地往上涌,再碎裂开来。

可能是因为她沉默了太久,又一张小纸条很费力地挤了进来。

黎羚过了一会儿才低头去看上面写了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竟忍不住破涕为笑。

纸条上写着:“你的银行卡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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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打钱的方式来哄人,可以说是向被哄之人,致以了最高的敬意。

黎羚站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笔和便签纸,在纸上写了一行数字,推到对面去。

金静尧将同一张纸推了回来,旁边批注了一个小小的黑色问号。

因为黎羚写的银行卡号是1111111111。

黎羚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的鼻音还是有些重,便又坐到了门边,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之中,门缝下一直有神气活现的木乃伊小人钻进来,摆出各种奇怪的动作,表示歉意,想要逗她开心。

最开始黎羚觉得画风有些眼熟,但也可能只是在外行人眼中,卡通漫画的风格都大同小异。金静尧会画画,她脑子很累,没有空多想。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恢复好了,终于打定主意要结束这种上课传纸条的游戏。

她站起身,拉开门。

金静尧还坐在墙边,膝盖上放着一只摊开的笔记本,纸上用脑袋撞墙的木乃伊小人画了一半。

她开门的动作太突然了,他毫无防备,怔了一下才抬起头。

黎羚很少会在金静尧脸上,看到这种接近于吃惊的笨蛋神情。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嘴上还咬着笔盖。

镜片有轻微的反光,走廊的微光隐隐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年轻而俊朗,但仍然看得不太分明。

他们对视了片刻,啪的一声,笔盖掉到地上,滚到她脚边。

黎羚弯下腰,将他头发上的树叶拿走了。

他更僵硬了,变成被女巫施了魔法变成石头的树叶王子。

过了一会儿,他盯着她,嘴唇才碰了碰,但也没有发出声音,默默地将没画完的画递给她。

黎羚收下了。

开了门、收了画,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和解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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