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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的牛角风灯在深宵中轻轻晃动,投下一圈圈晕光,低头穿过回廊两个院门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沈星撑着笑冲冯维道谢,又让徐喜赶紧回去睡,她自己就推开房门进了屋。

人回来了,睡意却没有了。

她有点心事重重吹燃火折,把屏风后床头小几的短烛点燃,却没有换衣服,抱着刚解下来的披肩在床边坐着。

裴玄素今晚的眼神像有钩子似的,看得沈星心里莫名有一种慌。

但实际上自从明太子重出后,她本就坐立不安,尤其是今晚,监察司女官们入宴的体元殿就在更衣的全钟殿不远,殿里烧炭太热,她们推开了一扇窗,沈星不但近距离望见了明太子,她还望见了人群边缘和韩勃站在一起的裴玄素。

天蓝皇子服饰,身上仅一枚腰间垂下压袍的白玉佩作配饰,形销骨立的清瘦男子,喧闹中,朱红隔扇和宫廊,茕茕孑立。

他立在哪里,有一种万千人俱往矣的淡然蛰傲。

而裴玄素恰好是另一个极端,殷红夺目的华丽赐服和绣金翼善冠,他脸色微见几分苍白,却是描绘过的那种阉人特有的阴柔之色,秾丽至极的五官轮廓混合这种阴柔苍白,衬着浓靡奢华的大红赐服,哪怕他站到最边缘,都不掩其摄人的美丽,很是夺目。

这两人一东一西,一个在宫院人群边缘,另一个在另一边的宫廊最尽头。

沈星无意一抬头,却恰好将这两个男人都收进视野之中。

她还望看见了裴玄素短暂望着明太子背影的那一幕。

裴玄素状若无事,惊鸿一瞥,随意就挪开了视线,但沈星前世今生太熟悉他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瞥的就是明太子的背影。

她心里不由惴惴,明太子会就是那个义兄吗?

可这是为什么呢?

沈星也没想通,但此刻在短烛的灯光下,她抱着披肩坐在床沿,却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正身处裴玄素这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之中。

她紧张,她惴惴,又不敢轻易动弹触碰,这几天都是处于这种情绪之中。

在这个冬末春初的安寂长宵,她蜷起膝盖抱着怀里的披肩,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刑场上的景昌。

那是一个吵杂的午后,太阳光明晃晃的,刺得她几近晕眩,人群肩摩踵接,叫好惊呼声此起彼伏,穿透她的耳膜,她脑子嗡嗡作响,她踮着脚,呜咽拚命仰头。

有十六个邢架矗立在高高的刑台上,井然肃杀的刑场最后面的高台大桌后面坐的,是一身黑甲铁血冷硬正襟危坐的监刑蒋无涯。

又薄又细的柳叶刀刃割破衣裳、皮肤,鲜血溢出来,染红浸湿,一刀又一刀,刑架上的人很快体无完肤,血葫芦似的,惨不忍睹。

刑架上景昌乱发垂下,他紧攒双拳,痛苦到了极致,竭力绷着,克制最后给她一个隐忍的眼神,让她快走,速速离去。

这是最后一眼,她被落泪的徐芳几人、景昌心腹们等人,还有孤身出现匆匆赶至带伤面色惨白的二姐一把捂住嘴巴,不给她看了,无声往后退,带着她离开人圈,匆匆遁走了。

沈星心脏绞成一团,痛得她死去活来,所有人泣不成声,拚命跑着。

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景昌还说要给她带生辰礼物。

期待了很久,她十八岁生辰礼物,最后等来的是一场死去活来痛彻心扉的殇和仓皇的奔跑。

二姐也死了。

死了好多好多的人,为了争取让她活下去,他们不断牺牲在她面前。

沈星捂住脸,眼泪控制不住,她深吸了一口气。

哭了一阵子,胡乱用披肩抹了抹眼睛,她盯着跳动的灯火,又想起的裴玄素。

上辈子那个阴沉冷酷又喜怒无常的男人,他有种种的不好和坏,她却借了他的手,替她的家人和许多许多曾经为她家和她献出生命的人复了仇。

前世不管那些人谋算的是什么,他们一个都没有得手成功的。

全部都被裴玄素送到地狱去了,并且大多都死得挺惨的。

就光凭这一点,沈星对那个男人情绪再多的复杂不谐,她也没法真正把他恨起来。

她最多就拚命避着,她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了。

说起她和裴玄素之间的不谐,也是相当惨烈。

沈星怔怔盯着烛火,仿佛穿透时光,望到了曾经的某个冬日午后。

青蓝绣明黄帐缦,银红椅搭,偌大幽静的重阳宫大殿,平静突然被那个脸阴鸷得滴水的男人打破了。

他提着锋锐长剑,身上喷溅的鲜血浓郁而新鲜,拖着一个人,大踏步进了她的寝殿大门。

他来势汹汹,面目阴鸷血腥到狰狞,通身那个骇然的杀意,宫娥太监惊慌奔走,有上前阻挡的,被他盛怒下一脚踹飞吐血生死不知。

惊恐的尖叫声一下子纷乱充斥了整个大殿,挡在她面前的太监宫人很快被清走了,徐芳徐守和她的护卫被他带来的人控制住了,打斗声和急喊声在窗外。

但她惊慌失措之下,都听不清了。

两人之间的纠葛,有好的,但也很多坏的,沈星因为外甥同意徐芳派人刺探过他那边,他发现后暴怒,专门把人拉到她面前宰的。

一剑穿心,陡然抽出,热血狂喷,喷溅了两人一头一身。她尖声骇呼,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仓皇后退,最后腰部抵住墙边的方案,重重往后一仰。

那个男人双手掐着她的肩膀,恨不得吃了她,双目染血眉目狰狞,甚至把手放在她的脖颈上,毫不怀疑他那一刻闪过猛地加力的念头。

她骇然。

最后他重重甩开手,把她摔在地上。

那一次,他险些杀了徐芳。

他盛怒甩开了她,掉头就冲出去,徐芳等人已经被韩勃等联手制服拿下了,钳住双手反剪刚站着。

她拚命冲出去,阳光晃得刺眼,血腥一头一身浓郁,她死死挡在徐芳面前,嘶哑:“你要杀他,先杀了我,是我下令同意的!!”

那一瞬,他那个恨极狠戾的冰冷眼神。

徐芳重伤,被裴玄素踹断七条肋骨,吐血昏迷不醒垂危,她守在徐芳的病榻,惊惧痛哭又惶恐的那一天天一夜夜。

烛光微微跳动,沈星深吸一下鼻子,用力捂住脸。

往事不堪回首。

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立场相对问题,她和前世那人,真的不能说谁对谁错。

尤其到了最后,外甥的选择作为,证明了站在裴玄素的立场上,他对外甥的所有钳制和防范都是没错的。

稍有不慎,他付出的就是身家性命和身后所有人作为代价。

他没错,她也没错,但这只是前生两人不和谐的冰山一角。

带给她的创伤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太复杂,太多纠葛,太心有余悸,哪怕有一丝可能,她都不会再愿意重新再经历一次。

她根本承受不住。

就像长途跋涉千里的旅人,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上一段路程已经脱力,再把她扔回最开始的重头,她根本走不过来的。

沈星深吸几口气,把披肩放到一边,跳下床,跑到脸盆架子拧了冷毛巾擦了一把脸,长长吐了一口气。

冷水洗了脸,她清醒了很多。

包括思绪。

方才那些动魄惊心的回忆冲淡了回来路上的那些心慌。

她就想,做人不能太自恋。

她没什么好,前世唯一就是皇后太后的身份,哪怕她当皇后的时候,他还完全没有那个想法。

他当初被人设计中了专门备给阉人的春天药物,被引到那个宫殿,她也被下了药,那半个晚上,他绷着脸,身体僵硬如铁,在药力催动下撕了她衣物和她缠在一起的半晚,他脸色骇人的可怕,她身上他什么都动过了,就是没伸手拿被人放置在一边圆凳上的玉.势皮裤。

最后他把她扔进地道让她自己回去的。

肯定是她当了太后之后,政治利益加身份加成,他才想钳制她。

两人也解开了从前不少误会。

那时候他才动了心思,才下得了嘴的。

真是委屈他了。

沈星有些忿忿,又有些涩然。

她把毛巾放回脸盆架子上,展开,捋平挂好,转身回头到屏风后。

屋里暖烘烘的,两个大炭盆一边一个,这辈子裴玄素不管多忙,都不忘叮嘱给她和裴明恭的房里添炭,就怕他们两个冷着。

沈星把外衣脱了,挂在木桁上,靴子也脱掉,穿着袜子站在床头小几的脚踏上。

她盯着被微微烛火照亮的浅杏色锦帐,就想,他喜欢的,是元音公主那样的。

一想到元音公主。

裴玄素上辈子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沈星的心一下冷下来了。

她撇撇嘴。

这辈子,他对她好,那她也对他好,这样就很好了,不是吗?

说来可怜,沈星没什么情爱经验,也没有女性长辈在身边指导过,她甚至两辈子连一对正常情侣都没怎么见过。

身边要么太监要么宫女要么护卫,最多有个男性长辈,像沈爹,但也寥寥,更不会和她讨论这些。

两性情爱,她真懵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上辈子的畸形关系和从小的生长经历让她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正常的。

她就像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自己背负着沉甸甸的过去,怀揣着伤口小心往前走,再也不敢往那边迈一步。

沈星抿唇,盯着浅杏锦缎帐帘好一会儿,回神,她闭眼,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头把烛火吹熄了。

“噗”一声,屋内归于黑暗。

她在黑乎乎的脚踏上站了一会儿,低头把袜子扯掉,放下帐子上床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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