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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素接过那卷明黄圣旨,双手捧过头顶,跪叩谢恩,沙哑的嗓音,很难形容这一刻的翻涌的情绪和感受。

等他起身,慢慢退出殿门之后。

神熙女帝道:“把加恩圣旨一并给侯府颁下去。”

何钰躬身,稍稍询问,回到小桌前,提笔快速书写。

神熙女帝瞥了一眼小桌和何钰,曾几何时,少年裴玄素也曾在这张小桌上当过何钰拟旨的工作。

当初谁也没想到,那个深得她赞赏的两分年少骄持的飞扬少年状元郎,最后会成为东提辖司督主和宦营的掌军,取赵关山而代之,掌无数特权的阉宦特衙事。

不过,神熙女帝淡淡收回视线,忆起方才裴玄素和沈星的那个眼神对视的交流。

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情事从这个眼神倾泻而出。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

……

沈星半小跑出了殿门和长长的宫廊之后。

宫廊朱红,半人高的偌大宫制绢灯烟黄色,在风中晃动,雨后的潮湿,暮色已经彻底笼罩的大地,远处高矮的金色琉璃瓦和朱红宫殿没入一片黢黑之中。

她这个方向,斜对着永巷。

她很久没见过爹爹了,望见永巷就很想念,有一瞬很想去看看爹爹,但理智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不能给爹爹带麻烦。

想起爹爹,就想起去世赵关山对父亲的关照,现在裴玄素接手了。

想起这个人,她就生气。

但无论如何,她到底亲口答应了。

沈星很久没有做过小女孩的动作了,她跺了跺脚,双肩绷紧片刻,又垮了下去。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回头催促,她只得跟着小跑了下去。

……

前后脚,同样的出殿门,不过裴玄素的品阶和身份,他走的是须弥台基的正前方。

雨已经停了,暮色到了尽头,西方天际阴云被风吹开一线,露出一缕残阳,橘红色微微染上了傍晚最后的暮色。

风很大,呼呼卷起不远处蒋无涯的白底黑甲黑披风和裴玄素纁红艳赤的曳撒下摆。

宫灯晃动的橘色灯光下,他的飞鱼服下摆的金红彩蓝绣纹在粼粼微闪。

过了这一关,彻底把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攒在手里,裴玄素紧绷的心一松。

丝毫不在意料之外,更是清理之中,但真身过这一趟,生死和皇权的重压之下而过,心潮没法不起伏不翻滚。

尤其是裴玄素才决然不久,皇权肆意欺凌他,他就竭力凌驾掀翻这皇权又如何!

种种情绪夹击,但当迈过了事业上的坎,拿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沉甸甸在手心,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台基上的时候,他低头看,心里却是无法抑制的涌起了激动和喜悦。

——他真的把赐婚圣旨拿到手里了!

那一瞬的从苦难中开出了华丽的花朵,满满涩苦中终于尝到了一丝沁甜的蜜。

他热泪盈眶,情绪根本压抑不住,裴玄素仰头,隐忍了片刻,才算控制下来。

然后,裴玄素一低头,就望见了蒋无涯。

驻守宫禁一直都是神策卫的正责之一,太初宫大广场外,也是神策卫巡岗的巡守范围之一。

三法司差事已经告一段落,蒋无涯今夜当值。

他巡检到了太初宫不远,一抬头,就发现了拿到殷红艳赤如火如荼的身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但蒋无涯这一刻感觉对方淡淡勾唇,带着一种凌驾于他的恣意感觉。

两个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之一,远远对视一眼,陡然定住目光。

裴玄素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和蒋无涯平衡的地方,驻足在太初宫大广场之前,宫灯照不到的地方,相距不过十数步远,裴玄素手中的赐婚圣旨往蒋无涯一扔:“不要再纠缠她。”

蒋无涯手一抬接住,打开一看,脸色勃然大变。

“你!”

你一个阉人,你真的竟敢!

裴玄素勾唇:“陛下刚召见过她,问过她的意愿才下的圣旨。”

这一句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把蒋无涯的愤怒浇了个透。

……

赐婚圣旨也没什么可驳的,很顺利在中书和门下过了流程。

阉宦娶妻,也没什么稀奇的。本朝是阉人光辉灿烂封侯封爵的时代。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有铁牌除外,但前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被处决之前,外面朝堂地方的宦将宦官并不少,娶妻过继子嗣,其夫人按品级封诰命和普通官员一样。

在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铁牌出现之前,就连赵关山也是明媒正娶过张夫人的。

赐婚圣旨当天入夜就由一队宣旨天使至永城侯府颁下。

同时下来的,还有裴玄素的加恩圣旨,赐五色蟒袍,褒赞,赐金赐帛赐帑——昭示神熙女帝属意他,彻底接掌昔日赵关山的一切,成为新一任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掌舵者。

圣旨抵达的时候,府里才刚刚用完晚饭的时辰,赶紧大开府门,抬出香烛供案等物,迎接圣旨。

府里所有人,上至主子幕僚董道登和韩勃陈英顺何舟等人,下至普通的仆役太监和宦卫近卫,连跟着沈星在侯府的班底子云吕儒何兴望等人,只要是人,悉数至前庭恭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永城侯、东提辖司提督、宦营提督监军兼第三第七掌军裴玄素,国朝股肱,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今已届适婚之龄,当择贤女而配之。朕闻三品监察司勘察监司女官徐妙鸾,亦届婚龄,与卿甚相配,……琴瑟和鸣,宜家宜室,永结秦晋之好,今特赐婚徐妙鸾于裴玄素。钦此——”

既然是自己答应,不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星抿唇,她和裴玄素跪在香案最前方,她也没看他,但头顶尖细的宦官嗓音一句一句将圣旨宣读而来。

其实都是些制式的赐婚套话,但“徐妙鸾”、“裴玄素”。

她有些陌生的本名,和“裴玄素”三个字,联系在一切,赐婚!入耳一刻,她的心不禁一震。

夜色中,有种战栗,仿佛穿越的时光,她和上辈子的那个人、这辈子的裴玄素,两者都有,紧紧地牵连在一起。

被赐婚了。

仿佛一下子有了一种新关系的感觉。

她不禁抬起头,微阴的夜空,梁恩亲自来宣旨,飞龙明黄圣旨,银蓝朱红的赐服和品阶太监服,还有拂尘,一句接着一句,最后一个“钦此!”

——前世她见过无数圣旨,甚至“仰皇太后圣谕”以她名义下发的圣旨也不少。

但这一刻俱远离。

只有这一卷正宣读才和她紧密联系,让刹那她忆起前世今生,两个、或许两个半三个人,她难以形容此刻的感觉,喉头像堵了棉絮,情绪翻涌,心里又乱哄哄的。

梁恩宣读圣旨完毕,把圣旨卷起来,所有人谢恩起身,梁恩把圣旨递给裴玄素,笑吟吟地道:“恭喜恭喜,裴督主,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

这是赐婚,什么时候婚期是会有记档的。

裴玄素觊了沈星一眼,沈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闻言立即抬头,板着脸隐晦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奢求成亲,于是折中一下。

裴玄素道:“请禀陛下,因为……”他顿了顿,回头望了供奉赵关山牌位的祠堂,他说,“明年再定婚期,请梁总管代禀。我们稍后祭拜禀告先人,供奉圣旨,以待明年,请梁总管代为见证。”

明年,明年如无意外事情一箩筐地多,说是明年定,但其实也就是不定了。

沈星陡然紧张的心情,这才一松。

都是阉宦,也无旧怨和利益冲突,这点也能折中的事情,梁恩当然不会为难,笑吟吟道:“既然如此,那好。唉,咱家也给赵督主上柱香吧。”

梁恩想给赵关山上柱香的,到底这么多年了,但他不能也不敢过来这边灵堂,正好一起上了。

气氛一下子有些黯然。

裴玄素沉默半晌,深吐纳一口气,“诸位,请。”

然后,裴玄素和沈星就在亲友和心腹属下,韩勃裴明恭梁彻陈英顺、云吕儒徐芳他们的见证之下,并肩跪在祠堂的牌位前,圣旨供奉在香案上,三拜对先人叩首,告知了这件事。

董道登是裴玄素的老师,他主持了这件事,小心翼翼将明黄的圣旨接过,再挪正两个蒲团,其余的都撤了,他看着眼前一双璧人,不禁目泛泪花。

他刻意忽略裴玄素已经是阉人的事实,深吸一口气:“上清,三娘,来给你们义父和爹娘叩个头吧。”

裴玄素跪在蒲团上,沈星没办法,也只好跪了。

她听见身边的裴玄素仰首轻声:“义父,爹、娘,我要和星星结为夫妻的,先告知你们一声,将来再请你们见证。”

他这句话,说得虔诚,仿佛捧在合拢的手里的,小心翼翼,万分珍视的感觉。

听得沈星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恼还是恼的,但生气好像又瘪了些下去。

两人对着寥寥的神位,拜了三拜。

之后,他们起身。

韩勃跪下叩头,他近段时间苍白瘦削了很多,此刻仰头看着簇新的朱漆牌位,禀道:“爹,哥哥和星星妹妹被赐婚了,你应当很高兴吧?”

他露出一个笑:“你要喝酒吗?我待会给你带点儿。”

接着,韩勃又端端正正给裴玄素的父母裴文阮和曹夫人叩了三个头,称义父和义母,把刚才的话又认真地禀报了一遍。

最近变化最大就是韩勃,沈星挺担心他的,现场氛围一下染上几分伤感,沈星心里生气和其他情绪不禁了缓几分,等他站起身,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韩勃好像一夜长大了,那种少年不驯感一下子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