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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慢慢抬眼瞥了裴玄素一眼。

这个推恩令,必然是出自裴玄素之手。因为当年两人相交的那年,闲聊高谈阔论涉及门阀,少年裴玄素就曾有过一两句相关的评价。

那么显然,这一圈的六个门阀,也都是裴玄素点的。

明太子一刹想起沈星,难道是因为徐妙鸾的缘故,让裴玄素对徐家那边,因而产生什么相关联想?

——靖陵往西至西疆边界的钭阴关这一千里路共有五大关隘和三个大卫所,里头确实有不少徐系将领。

因为开国前徐家父子长驻西南道五大关隘长达八年,开国后西南道和穣东道这一带也继续由魏国公徐家父子、曹国公霍永安父子、宋国公蔺长风父子驻守的。

后来三个国公府在太.祖、神熙两朝先后被抄家夺爵凋零了。

但不得不说,这里曾经是徐家三家的大本营。

徐家在这里留下了数量不少的旧部将领,也是相当正常的。

明太子异常敏锐,虽他不知道沈星透露的重生信息,但他一瞬间就把裴玄素如何锁定这个圈子的缘由大致搠中的。

明太子一刹后悔,没有杀掉这个徐妙鸾。

朝议的结果和所有人知情者心中真实预料相差不大,这个遣使神熙女帝力排众议,必须太初宫一系领头,而东宫则插进了不少的人手。

明太子和东宫一系表面无法反驳平静下来,但内里各有思忖。

神熙女帝下令刻日出发,朝议散了。

这对母子,一上一下,御案和玉案,最后一刻对视。神熙女帝站起退朝,冷冷看着明太子站起来,慢慢俯身跪下,率群臣恭送御驾。

她平时都是直接离去的。

但她今日站着,俯瞰明太子结结实实给她双膝着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她心里冷冷哼一声,眉目冰冷到了极致,已不见一丝残存的母子情感。

明太子曾经不良于行,膝盖难以站立弯曲的感觉刻骨铭心。这一刻,他就像曾经的那个扶着柱子一遍遍艰难练习站起蹲下的那个自己,慢慢地,一寸寸把身躯往下压,再膝盖“啪”一声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玄黑明黄广袖下的双掌倏地握拳,青筋暴突,额头慢慢贴在冰冷的金钻地面上。

他声音异常的嘶哑:“恭,送,母,皇。”

他死死盯着偌大烛山光线投下在玉阶下他母亲的淡淡影子边缘,一字一句,一刹眉目狰狞。

神熙女帝冷哼一声,御驾离去,在他身边抬步而过,很快不见踪影。

殿内嗡嗡声起,很多人迅速走过来低声询问,明太子站起身,对秦岑道:“把人带回正极宫再说话。”

接着恭送皇太子的伏跪,明太子快步出了正大光明殿,夏日阳光明晃晃刺目。

明太子冷声吩咐:“传讯高子文张鸻郑密,裴玄素很可能留意到徐家旧将领。”

所以绝对绝对不能把徐妙卿和她那阉人夫婿陈同鉴的任何信息留下!

明太子想下令把徐妙鸾杀了,但一想到还一直未到手的兵符和水闸密钥,虽他不觉得兵符密钥在徐妙鸾手上,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住了。

大殿之内,恭送皇太子起身,两边文武朝臣和宗室勋贵泾渭分明呈对峙之势剑拔弩张;殿外,明晃晃的初夏阳光之下,明太子眉目冰冷。

虞清心下一紧:“是,殿下。”

他心内紧张,按捺着随明太子折返东宫,急忙就去了。

……

杜阳卢氏乃二十六门阀的三魁首之一,明太子也并不打算把杜阳卢氏给裴玄素及其身后的神熙女帝。

明太子苦心造诣多年,和夏以崖互相利用一定程度渗透天南地北各门阀,才推动到今日的门阀局面。

其中以杜阳卢氏为之最,杜阳卢氏已经通过假家主“卢凯之”及已经投诚于他的卢凯之之弟卢凌之,后者是真的,掌控着整个杜阳卢氏。

——拿下杜阳卢氏之后,毗邻的杜阳当然成为他靖陵计划的起点,甚至在里头藏了不少重要的的囚犯。

明太子不能离开玉山行宫,不过这次明面上跻身杜阳抚慰使团的东宫的人也不少,他亲自嘱咐了姚文广曹参和左骁卫指挥使秦晖等人。

姚文广和秦晖都是东宫核心的人物,甚至姚文广知悉靖陵计划的,两人也很敏锐,一下嗅到了明太子暗藏的那种紧绷。

姚文广秦晖心下一紧,七八个人纷纷起来,肃容:“谨遵太子殿下钧令!”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能为明太子豁出去性命的。还是门阀的。此时此刻两宫这局势,要么击溃太初宫,要么在座的人都是死。

权力碰撞,到了白热化的境地,谁也没有侥幸。

……

东宫那边具体如何,太初宫这边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裴玄素、寇承嗣、吴柏、陈臣锳、费景烈和葛叙各领一支抚慰钦差使团,六支遣使队伍就整备完毕,午前就登船出发。

葛叙是已经牺牲在东宫旧案的神熙女帝股肱阁臣宋显祖一直带在身边的关门弟子,也是科举出身,太初宫的人,和他的老师一样出了名毒舌嘴利,目前已经被提拔进了内阁了。

除去裴玄素和寇承嗣,其余四名领队吴柏等人和辅助的官员也是神熙女帝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就不细说了。

六队,每队包含大大小小的高官文吏数十,还有配备的三百名护军。护军没有太多,毕竟这次是去劝说目标门阀接受推恩令的,护军太多味道就有点变的。

裴玄素这边有三百护军,大半都是东西提辖司的宦卫和宦营兵甲,剩下的都是羽林卫。

不过,他对此行抱有极大的期待,早已暗令杨慎杨辛兄弟先后带着人去了。

阁臣唐甄和窦世安也在钦差遣使之列。

距玉山行宫最近的官用码头并不远,距玉岭山脚约莫七八里地,不过是绣水大河的支流,河道不算很宽,用的一层半层舱房的三帆小号红漆官船,每支队伍三艘左右,就把三百护军和整个遣使团都装载上了。

太初宫和东宫的抚慰使人马在外朝通天大道的皇极门外碰头,双方眼神一触,面色沉沉而眼神各异。

裴玄素淡淡道:“走吧,船已经在码头吧。”

他直接转身,翻身上马,也懒得看东宫这些人。裴玄素素来强势惯了,他直接和窦世安低声说了两句,两人直接遣了心腹梁彻顾敏衡等人带人跟着东宫的人,把人盯紧了。

反正抵达杜阳之后,不能让这些人私自脱队,去接触范阳杜氏的人。

——他们一整个抚慰使团奉朝廷之名去劝说门阀接受推恩令的。

这个皇差定在头顶,裴玄素这个目的,谁也不能挑出不是来。

至于这个杜阳卢氏该怎么劝说谈判,他和唐甄窦世安等太初宫这边的人马商量就是。

裴玄素很强势,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和这阉宦舌战理论,也是废话。

姚文广秦晖发现窦世安带着梁彻顾敏衡及一众宦卫羽林军尾随他们登上第二艘船之后,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窦世安直接笑道:“我们担心宣抚使团里有些官吏得门阀好处,私下给卢氏递些不合适的消息。”

朝中门阀的人可不少啊。

“皇命在身,你我都是,请多见谅。”

裴玄素轻而易举,就把东宫这些明面上的人钳制住了。

他勾唇冷笑了一下,顷刻敛下,眼底并无笑意。

裴玄素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之上,远远看完全程,直接转身进了舱厅,韩勃陈英顺何舟等人立即尾随其后。

赵青严婕及沈星等女官也在第一艘船,不远处还站着元嘉公主楚元音和她的人——楚元音向神熙女帝要了一个监察使的女官职位,留京分化两仪宫旧臣和去杜阳,她既选了个勉强好些的裴玄素,那自然是后者。

沈星和梁喜何含玉等人勘察台的女官则站在稍后一些舱体旁边的船舷。

沈星旁观了今日的常朝,她站的偏殿侧门位置,刚好对着明太子和裴玄素他们这一块。

退朝跪地时,明太子蓦地攒紧的双拳,其他人没看见,但她站的位置刚好对着明太子玄黑绣金广袖褶叠露出的一条冯茜,她看见了。

因而看明太子那个千钧般的伏跪叩首格外有感觉。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冷冷俯瞰,淡淡的阴影笼罩的整个玉阶之下。

沈星那一瞬不禁想起逝去的义父赵关山。

强悍被迫屈居人之下的明太子,神熙女帝俯瞰所有人,包括沈星他们,一时百般情绪翻涌,她不禁攒紧拳。

她身前的赵青倒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很久才低头,掩饰揩一下眼角。

……

杜阳距玉山行宫一百六十里左右,玉岭河汇入绣水,江面宽阔,溯绣水大河而上,次日清晨就能抵达杜阳。

这是一个钟灵毓秀好地方,繁庶稠密,几乎历代都有名人出。往南一望无垠的肥沃平原,往北往东则是靖陵选址的玉岭正脉,群山苍翠得像洗过一样,晨雾缭绕,拥抱那处负阴抱阳的宝地。

此时正值汛期,绣水大河有些黄浊湍急,却带着流柴和桃花翩然而下,在杜阳拐了一个大弯,江水变得缓和很多,一泓美丽的山水。

离开玉山行宫的之后,紧绷的神经都不禁放松下来了不少。

但沈星惦记着家人,还忐忑已经改变的轨迹,昨夜并没有睡好,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却忘了,她索性披衣,去了二层的侧甲板,那边船舷有个小露台,没有其他人。

六支抚慰使队伍水路陆路,陆续分开了,就剩他们去杜阳的三艘官船,她坐这个位置,也不怕被后面两个船望见。

她抱膝坐在船舷上,看着破晓的夜色渐渐褪去,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整个江面和远处的靖陵群山。

船队转过大弯,她就望见靖陵的西侧群山了。

那个前世她背着那个人跌跌撞撞,浑身热汗,摔破脑袋,两人第一次独处的那处深山老林。

渐渐回忆,变得深刻的地方,当她望见它的时候,她不禁直起身,愣愣的,一瞬不瞬盯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