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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师姐。

她真是入戏得很。

江霁道,“你断本座飞升天机,那便生死见分晓!”

他摸向袖边,只摸到了一面方镜。

江霁呆了一瞬。

这一面云脚神兽纹的方镜还真是两世镜,它被供奉在大观卦殿深处,常年不见天日。

记忆深处的细碎线头被勾了起来,江霁隐约记得,他少年时期瘦骨伶仃,像一头养不活的猫儿似的,尤其他还拜在妄机宜的山门,成为这位惊世天才的弟子,惹来不少的非议。当时风头最盛的,是他的师兄江遮,绝世妖孽在他面前也要俯首称臣。

而江霁呢?

他长得瘦瘦小小的,便是吃尽了苦头,苦修数年不及师兄的一夜顿悟。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就去偷了大观卦殿的两世镜,想看清自己的过去与未来。而在两世镜内,江霁终于看到了自己成功飞升。

当时的江霁振奋不已,破除心魔之后,进境一日千里,与师兄江遮齐头并进,成为太上墟的镇宗妖孽。

可以说,两世镜是改变他的契机。

江霁觉得不对。

这个梦境怎么以他为主了?

“噗嗤——”

旁边的人发出笑声,“你瞧你,又傻了吧?这两世镜莫不是把你的魂儿都吸进去了?让师姐看看它究竟什么名堂!”

她坐在床边,把江霁手中的方镜抢了过去,大大方方看向镜面。

江霁不经意窥了一眼。

他震惊发现,两世镜映出的是两人的纠缠。

他教她习剑,为她披衣,亦在天寒霜降之际,与她携手同看霜花。两世镜里举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道侣大典,昆山玉君清冷的眉眼染上欲色,他红衣揽月,饮了一口冷酒,唇角含笑去哺他新婚妻子的唇。

他甚至为她放弃了飞升,留在十洲三岛,伴她永生永世,碧落黄泉。

“……荒谬。”

江霁挥袖掷飞两世镜,它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晃了两圈才彻底躺下。

“哎,你怎么摔了呢,万一破了我们怎么向师尊交代!”

绯红说着要下榻,被少年压着腿,他呼吸有一丝萦乱,眼睛也泛出些许血丝。

“蓝绯红,你想毁本座道心?”

“什么蓝绯红。”她叹息,“师弟,你从方才起就魔怔了,一直说一些师姐听不懂的话。我不是这个两世镜的过去蓝绯红,我现在是你的师姐,江敛红,比你入门早三年,你把师姐都忘了吗?”

江霁眯起一双清灵猫眼。

“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还要演吗?我只有师兄江遮,没有师姐江敛红。”

她头疼往后一躺。

“不行了,你小子,是真的被鬼上了,得让师尊来敲醒你,不然你还沉浸在两世镜的过去不可自拔。”

江霁一愣。

两世镜的过去?

难道他作为昆山玉君的一世,和蓝绯红的一世,是两世镜映出的记忆?

现在才是他的当下?

江霁起了一丝混乱,又被强行压下。

他绝对还在黄泉梦境。

绯红强行拉着人,去找了师尊妄机宜。

他老人家枕着竹夫人,正在品茶赏雪,好不悠闲。

这个时期的师尊妄机宜离飞升也只有一步,他气息敛而不发,天生一张笑脸,捏着一把雪晴风作扇,散漫点在绯红的额头上,“你两个小家伙,向来是不爱凑一起的,怎么今天一起来找师尊了?打架了?还是亲小嘴了?”

妄机宜促狭又欠揍,跟江霁记忆里的为老不尊一模一样。

绯红则说,“师弟偷看了您的两世镜,一直说什么本座,怕不是看得走火入魔了。”

妄机宜倒拿着折扇,抵在下颌,“莫非是记忆出现了错乱?把自己当成镜里的人了?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睡多两觉就踏实了。若是还不放心,可以尝几两夜明砂,一日三次,特别提神。”

江霁木着一张脸。

夜明砂,蝙蝠屎,亏这老家伙说得出来。

“弟子今日功课还没做,先行告退。”

江霁果断告退。

绯红转身就走,被人拎住了后颈皮儿,妄机宜懒洋洋地说,“下雪了,天气冷,小徒儿给师尊暖一下手。”

然后他一双冰玉似的双手毫不客气铲进来,捂住了绯红的脖子暖肉。

绯红连打几个喷嚏。

她皮笑肉不笑,“师尊,弟子新学了一门道术,叫鞭尸术,有空定要给师尊展示一下。”

妄机宜噢了一声,也垂眸笑,“那挺好,为师就喜欢你这种心狠手辣的狼崽子。”

不知何时,江霁又走了回来。

他语气冷硬,“你过来。”

江霁强行打断师徒的奇异氛围。

绯红得以脱身。

妄机宜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又躺在竹夫人上,悠闲地抻了抻长腿。

江霁将绯红扔进了一树梅花里,冰棱枝枝垂下,好似白玉寒条,绯红后背一撞,那冰条儿就嘎吱嘎吱脆响起来。江霁的声色比霜寒还冷,“蓝绯红,我没耐心跟你绕圈子,要么,你主动结束梦境,要么,本座弄死你。”

昆山玉君的气势是很足的。

然而这是少年时候的他,猫眼瞪得再圆再凌厉,个儿都没绯红高,绯红往下一睨,就把小师弟压得翻不过身。

“弄死我?师弟,你确定?”

师姐伸手一抱,就把小师弟抱上了梅树。

江霁薄染怒色,“……放肆!”

这人是疯了不成?

抱他作甚!

不成体统!

然而少年江霁腿短,被绯红轻易镇压,他一晃,就被她当成小孩似的握住了细白的脚踝。

江霁顿感窒息。

“……你放开我。”

她竟然卑鄙使上了困卦!

江霁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师姐笑嘻嘻捏着他的脸颊软肉,“现在师弟十四岁,再过五六年,身量长了,腰骨硬了,就可以给师姐暖被窝了。”

江霁面无表情。

暖被窝?

本座脱困之日,第一个送你去黄泉唱戏。

三年转瞬即过,江霁想尽了各种办法,始终无法脱离梦境,期间他试图“杀死”自己,把他名义上的师姐江敛红吓得花容失色,救活他之后就将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让江霁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后来他又转变思路,打算弑杀这个跟蓝绯红一模一样的江敛红,无奈双方实力差距过大,他屡次不得手,反而被师姐取笑他手脚软。

江霁不由得怀疑,他是否真的被两世镜迷惑了?

他错把昆山玉君的梦境当真实人生了?

又过了三年,江霁及冠,由于他只顾着解梦,修炼懈怠,已被师姐江敛红远远抛在身后。

而这师姐,比他那段记忆里的江遮师兄更为出色。

她天资纵横群雄,十八岁破金丹,二十三岁领了道墟行走之职,一剑通神,冠绝十洲三岛。师姐是妖孽翘楚,江霁的锋芒被她遮得一点不剩。

那些年少的阴影又一次压制着江霁,他意识到心魔初生,立即放下了对梦境的执着,专注于大道修炼。

大概是两世镜的不得飞升影响到了他,江霁越修越浮躁。

更在一次宗门大比之下,江霁输在绯红的剑下。

衣衫崩裂,败得惨烈。

四周尽是窃窃私语。

“这江霁真的是师祖的弟子吗?也太弱了吧?”

“就是,还不如外门弟子徐席呢。”

更有难听的,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师祖跟小师叔都是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大放光华,唯有他修为平平,不得寸进,指不定是走了什么后门。

江霁心高气傲,自尊心也极强,这一下真气走岔,当场呕血。

“师弟,切磋而已,何必动怒。”

她朝他伸手,脸带忧色。

“来,师姐扶你。”

江霁唇角带血,击开了她的手,他冷声道,“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输了便是输了。”

江霁前脚回了明夷殿,后脚师姐就捧了一堆丹药过来。

“阿霁,这是素心丹——”

江霁突兀截断她的话,“师姐喜欢我罢?”

也只有她,记得他年年生辰,记得他身量变化,更记得他的一切情致喜好。

她一时怔住。

江霁鼻尖几乎抵着她的脸,放纵心魔,冰凉吐息,“可是师姐不知道,师姐已经成了师弟的心魔了,这太上墟只要有师姐在,他们就看不到我江霁。师姐,阿霁很痛苦,阿霁想你永远消失,你去堕魔,好不好?”

原来不做克制隐忍的道家仙君,竟是这般欢愉痛快。

江霁眉眼萦绕了几分妖邪。

后来,师姐果真堕魔了。

她叛出师门,竟做了合欢宗的宗主,与整个太上墟为敌。

江霁的经历与梦境重叠了。

此后百年,江霁也破丹成婴,他容貌之美,被《千娇百媚》点为了首榜美人。

一日,江霁作为道墟行走,奉命捉拿桃花妖。

他追着妖进了一处小倌馆,桃花妖化作一个轻盈少年,正坐在女子的腿上,嘴对嘴喂她吃酒。

那女子一袭石榴金蕊裙,美艳得不可方物。

是他堕魔了百年的师姐,江敛红。

自她走后,再也无人会给他做寿面了。

江霁上前,捆仙索勒住桃花妖,他一个劲儿喊疼。

江敛红单手支腮,懒散道,“抓它干什么?放开,它要陪我喝酒。”

江霁道,“我陪师姐喝。”

他饮上一口冷酒,舌尖酿热,再哺入她唇间。他封藏了千年的情魔,在此刻破冻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既然长生无望,不如烈酒浇喉,情爱割舌,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