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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狼牙雕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是再清楚不过。

可自己却将狼牙雕扔到了地上,还说了那样的话。

宁王顿时觉得,春江花月夜的美好,就这么被戳了一个稀烂。

他又是凭什么在信心满满?

再次品味着她最后的言语,突然就不确定起来。

旁边小世子见此情景,担心地道:“父王……你怎么了?”

其实他已经习惯了,父王有时候就是会很奇怪,但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宁王微合着眸子,垂着眼,艰难地将自己的心思压下。

再次睁开眼,眼神却是异样的冷静。

他看着儿子道:“这狼牙雕,青大人送你的?”

小世子点头:“是!”

宁王伸出手:“给父王看看。”

小世子用手摸了摸,很不舍得样子。

宁王命道:“拿来。”

小世子只好摘下来,不甘愿地递给宁王。

宁王接过来,拿在手中,用手指细致地摩挲着,上面有日月星辰以及各样古老的标记。

这是缥妫的标志,能让她一直随身带着,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一日花朝节,晨间醒来时,却是一个阴天。

宁王望着窗外的蔷薇花,看了好一番,才起身梳洗,用膳,之后一如往日般来到千影阁,处理当日的公务。

如今千影阁暗卫几乎倾巢而出,边境军也已经出动。

今日所有的一切,始自两年前的那场宫廷投毒案,始自五年前的千影阁内奸案,也始自十五年前黄教的猖狂作乱。

整整一日,宁王不曾离开千影阁,他一直在召集属下,部署安排。

黄教的人马既然踏入禹宁,那就注定有去无回。

最后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部署妥当,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侧首看向窗棂外,外面果然下雨了,微雨缥缈而下,飘在王府巍峨的楼宇间,打湿了一院的春色。

此时众人已经退下,唯余叶闵,削瘦苍白地立在厅中,一身的沁凉。

宁王淡声开口:“梨白罗刹,放了她,让她走,让她去寻夏侯见雪,夏侯止澜,让她知道所有的真相。”

叶闵:“好。”

宁王冷笑一声:“本王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她肝肠寸断的样子。”

叶闵垂眼,道:“是。”

宁王:“至于莫经羲,杀了,不必留着。”

叶闵:“这就派人去杀。”

宁王听这话,终于转过身,视线落在叶闵身上。

他看着叶闵,看了好一会,才道:“你觉得今夜的雨,会停吗?”

叶闵想了想:“会停。”

宁王:“我希望停下来,因为——”

他继续道:“我和一个人约在今晚花朝节相会,若是不能停,岂不是遗憾。”

叶闵的视线便变得复杂起来。

宁王:“嗯?”

叶闵终于道::“殿下一定能得偿所愿。”

宁王微吐出一口气:“叶闵,你说得对,本王一定能得偿所愿。至于我们之间——”

他笑了下:“你我兄弟一场,共事多年,希望我们最后一次,能够一切顺利。”

叶闵修长的睫毛动了动:“属下也希望如此。”

宁王略颔首:“去吧。”

雨丝飘落,黄昏已至,青葛坐在铜镜前,就着一盏灯,缓慢卸下自己的易容。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仿佛十几年的光阴在她手指下流转。

当易容尽褪,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真实的面容,这是她生来的模样,也是她最陌生的一张面孔。

指尖触及这张面孔时,往日一幕幕便在心间流转。

其实她至今感激,感激两年前的那一晚,宁王并没有揭开她最后的面纱,他为她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她恨这张脸,这张承袭自夏侯夫人的脸,和夏侯见雪一样的脸。

恨得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至死不愿回首,永远不想以这张面孔呈现在世人面前。

以至于每每清洗修饰时,她都会刻意不去看,当它不存在。

不过时至今日,她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试着去接受。

铜镜中的这张面孔便是她自己,不是夏侯见雪,也不是夏侯夫人的传承,而是她自己。

她握惯了刀剑和暗器的手指,带着些许薄茧的糙感,抚摸过自己的面庞。

因为长久的遮盖,她的肌肤略显苍白脆弱,不过触感真实细腻。

这就是活生生的她自己。

她要重新接受这样的自己,要回到最初,去赴这场花朝之约。

从昨日至今,她不曾见过宁王,他也不曾来过。

她知道他在忙,四大世家的人马,黄教的主力,以及西渊部分部落的亡命之徒,已经全部潜入禹宁,禹宁城外已是剑拔弩张。

不过禹宁城内依然一片安定祥和,花团锦簇,灯火连天,这是禹宁城的不夜天。

青葛垂下眼,看向妆台上的胭脂水粉。

远处传来谁家的丝弦之声,似有若无,时断时续。

她缓慢地为自己梳妆,涂了胭脂,抹上口脂,细细地画眉,又将乌发挽起,给自己插上一只镂雕梅花步摇金簪。

她拿出一件闺阁女子的衣裙,这衣裙已经有些年月,并不是如今时兴的款式,不过好在做工上等,用料绝佳,上面绣工处处考究。

这几年,她或者黑色劲装,或者偏男子样式的袍服,并不曾穿过这样的衣裙。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以自己的身份这么穿过。

如今重新穿上后,衣裙竟略显宽松。

于是她便取来巴掌宽的缎带,为自己束腰。

一切打扮齐整后,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许久,才拿起面纱,覆在脸上,遮掩着这过于惊艳的容貌,出门而去。

她也不用什么轻功,就这么如寻常人家的女儿般出门去。

街道巷陌间酒肆喧嚣,楼宇亭台灯烛晃耀,有璀璨烟火,也有灯火流溢,便是缥缈夜雨,也不曾阻挡花朝之夜的盛开。

青葛穿梭在绫罗绮丽之间,看她们举着花伞结伴而行,看她们笑闹嬉戏,也看她们面生红晕。

于是突然便想起那一日,春和景明,她举步上随云山。

她原本游离于这红尘外,却在那一日无意踏入属于她的人世间。

她就这么走过一条条街巷,走过嬉笑的人群,最后终于在丝竹之声中,走到一处人声鼎沸的桥上。

她侧首看,却见轻盈雨丝飘飘洒洒间,似花非花,似雾非雾。

青葛便觉,她正走在降落人间的华胥国。

她穿过这道花团锦簇的桥,走过一处青苔遍布的小径,终于来到了一处。

她驻足于桑树下,望向不远处,那里有鲜衣少年,也有绮罗丽人。

在这样的夜晚,年轻男女便凭空多了几分恣意,梅子酒香

丝丝缕缕地飘起,她们脸颊酡红衣衫飘扬。

青葛倚靠在那棵桑树上,抬首望着飘雨的夜空。

在这无边的喧嚣中,远处竟有诵经声响起,悠扬婉转,缓缓而来。

她微阖上眼,抬起手来,隔着面纱触碰自己的面庞。

她知道,有了这层面巾,她是身经百炼的千影阁暗卫青葛,是功名加身的青将军青大人,是被宁王和皇太子看中的股肱之臣。

揭下这层面巾,她将再次步入一个新的人世间。

那一日,她站在树上,对小世子说,你跳吧,我会接住你。

她呢,现在的她,敢不敢跳?

宁王知道,这是一个注定不太平的夜晚。

丽泽湖畔的画舫上,有猜拳劝酒的声音传来,管弦丝竹不绝于耳,只是在这盛世的繁华后,在已经徐徐关上的城门外,已是暗潮涌动。

他静默地看着那棵桑树,昔年他陪着她一起栽下的树,如今新绿润雨,迎风而动。

上面的青囊早已老旧,但还不曾破败,就这么吊在枝叶间,一晃,又一晃。

微凉的细雨洒在他的袍间,他微阖着眸子,回想起往日一幕幕。

她说,若有缘,会来。

所以他们之间的缘,还有没有?

维系着他们的那根丝比今夜的雨还要细柔,就这么来来回回在他心里荡。

他仰起脸,望着飘雨的夜空,在这无限拉长的漫长光阴中,等待着那个他要等的人。

各色的袍服自他面前经过,被踩踏的青石板留下一片水渍。

最后终于,夜深了,雨停了,风吹走朦胧水汽,被微雨洗涤过的新月自缕缕云纱中透出。

喧闹的人群散去,街旁摊贩收拾了残羹冷炙,挑着担子准备回家去。

长街寂静,灯火连天。

宁王缓慢地垂下眼,望着脚下的湖水。

雨后的梧桐倒映于澄清水中,他看到梧桐树下,那个落寞的身影,在细微的波纹中轻轻摇晃。

一只夜鸟飞过,水面微澜,那身影便碎在了湖水中。

寂寞的凉意如针一般扎进他的肌肤,麻木迟钝的痛便蔓延开来,形成一张网,将他拢在其中,之后缓慢收紧,一寸寸凌迟着他身体的每一处。

他想起大雪漫天的边境,食肆后院中,鲜衣怒马的小小少年倨傲地垂下眼,说出的那句话。

看,那是什么东西?

他清楚记得看到她当时的模样,矮小的身躯顶着不太相称的大脑袋,瘦弱的小脸看不出底色。

以至于他根本不曾分辨出那是一个孩子。

但她听到了他的话,也听懂了,便仰起脸来看他。

于是他看到,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倔强地亮着。

在那一刻,他心里是不是已经隐隐有所感。

十四年后,他是意气风发的禹宁王,迎娶了他出身名门的王妃,做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梦。

也许一切早已注定了,在那个小小少年骑马踏过积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