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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生出个黄四爷怎么办?”◎

雀香想想后果是没处可去, 不由得不后怕。再顾不上哭了,忽然从床上翻起来,打发金铃往上房去探听消息。谁知金铃不一时回来, 领着几个小厮把前几日太太赏她的那副琉璃屏风也抬了进来。

一架绿琉璃台屏,掺着些鹅黄, 上有芙蓉鸟雀彩绘,是前几年人家送黄夫人的生辰礼。黄夫人一向锁在库中不舍得摆,上回说要赏她, 多半是敷衍的话。却在大闹一场后给她抬过来。雀香摸着黑檀边框, 心里总算觉得安定。

恰逢三个丫头外头领着四爷回来,四爷一见屏风就很喜欢,直绕着打转, 又笑又闹。雀香把金铃拉到卧房里说话, “太太怎么说?”

金铃道:“我只在廊下问太太屋里的丫头, 不想太太听见我的声音,叫了我进去, 不但没苛责, 反问我你回来后怎么样。”

“你怎么说的?”

“我就照实说,说你哭得厉害。太太就当着大奶奶二奶奶, 妙真姑娘的面吩咐人随我抬了屏风回来。嘱咐我说:‘回去告诉你们奶奶, 我知道她也难, 一家人谁不体谅她?趁她大姐姐在这里, 叫她好生松快几天,四爷的事且不要烦她, 叫赵妈妈多照管吧。’紧着问过了妙真姑娘, 叫你这几日搬到妙真姑娘屋里去睡, 这屋里的事暂且不要你管。”

雀香那根快要绷断的弦松弛下来, 又不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妙真是客,早晚是要走的。她一走,她还得搬回来继续照管四爷。此刻太太对她如此体谅,还不是为了要她往后任劳任怨,再没话说。

但有什么法子,眼下有一点好处就算一点,反正她注定是把一生葬送在了这里。她忙吩咐金铃替她收拾点日夜起座用的东西,逃似的往妙真那里去。

妙真恰好由黄夫人那里回来,进门就看见雀香在小隔间的榻上吃茶,和点翠说着闲话,旁边箱笼上搁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皮。

先在那头黄夫人就问过妙真的意思,想要她劝劝雀香。妙真本来是客,又是雀香的姐姐,还能说什么?只能说:“正好呢,我还可以和雀香亲亲近近说几日话。”

没承望她人还没回来,雀香先到了,急得逃难似的。

她笑着踅进去,打发点翠去瀹茶,坐下来打趣着缓解彼此间的尴尬,“你方才在你们太太跟前发了那通火,我还担心你们太太回头责罚你呢,谁知又叫人赏你东西,可见还是体谅你的苦的。”

难堪的场面一过去,雀香这会又不那么恨她了,有些话也只能对她说:“体谅什么,还不是要我往后安安生生伺候她那个傻子,这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先拿点好处堵我的嘴。”

“不管是为什么,你总算免了一顿罚,还得了些好处嚜。”点翠进来,妙真剪断话头不说了,笑道:“你们家里你比我清楚,卧房里有张架子床,也有张罗汉床。我让你睡大床,要不要把被褥换一换?”

雀香虚推,“我睡罗汉床吧,大姐姐还睡大床。”

“这是你家,你反还和我客气啊?”

“原就该让让客人的嚜。”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想睡大床,隐秘地想着那床是良恭睡过的。所以妙真稍一坚持让她,她就不再推了。妙真叫点翠换被褥,她又拦住,“还换什么呀?难道大姐姐睡过的还不干净?我横竖就睡两三日,懒得费事。”

妙真也就依她,叫点翠将罗汉床铺上。不一时良恭回来,还不知道这事,妙真另向他说明。当着雀香在这里,不好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便大大方方道:“黄夫人另着人给你收拾了间屋子,我叫点翠把你的衣裳收拾了几件,一会就来人领你过去。”

良恭一听就不高兴,当着雀香也没露出来,“那好,正好你们姊妹说说话,我也好清清静静把黄老爷的画赶着画出来,大爷二爷来往也方便。”

只得雀香一个人高兴,也不轻易泄露,向良恭微笑着点头,“真不好意思,叫你们夫妻分居。”

良恭笑着摇摇手,没说什么,眼也没看她。坐了会,黄夫人就打发人来请他往外头去了。他走时丢下个眼色,妙真领会,追到洞门底下问他:“什么事?”

他瞅她一眼,又往旁边瞅去,“你是不是听见要生孩儿,故意把你妹子叫来屋里睡的?”

妙真翻着眼皮,“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爱叫她一个屋里住着啊?不见得我和她有那样亲热。是他们家太太的意思,她才刚当着大家发了通脾气,他们太太又不好当面苛责她,就想叫我私底下劝劝她。我们是客,我还能不答应?”

“噢。”良恭听后点点头,又掐她的脸,“孩儿这事你可躲不掉。”

“谁躲了?!”妙真打下他的手,走回去几步,又踢踢踏踏追出来,悄么说:“咱们不会生出个黄四爷那样的孩子吧?我可见不得他那条大鼻涕虫!”

良恭忽然笑起来,“听这意思,你是肯了?”

妙真脸上一红,“什么肯不肯的,我从没说过我不肯,我不过是担心……”

“总不能因为担心要死,就不活着了吧?”

妙真就笑,难分难舍的把手塞进他手里,“你别处住,可得想着我啊。睡前起来都得想一遍!”

“一遍哪够,怎么着也得想个百八十遍。进去吧,日头大。我往外头逛去,给你买好东西带回去。”

“看见好缎子给姑妈买些捎回去裁衣裳。我还要几把苏绣的扇子,苏绣的鞋……”说着,口头开下个礼单,叫他置办齐全。

一时回去屋里,雀香笑着眼问:“你们说什么啊叽叽咕咕好半天。”

妙真笑而不答,雀香便自己猜想。夫妻间到底有什么秘话她也不得知道,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良恭总不会像小孩子似的吵闹那些零碎的小玩意,他是个体面丈夫,丈夫对妻室能有什么交代?

夜里她睡在他们夫妻睡过的床上,想着良恭是睡在里头还是外头。不知道,她索性躺在中间,拉着被子细细嗅,从香味的浓淡上来分辨。有股草木清香那边是良恭在睡,他的枕头撤去了,她拽着脑袋下的枕头挪过去一点,被那淡淡的清香包裹着,觉得是睡进他的怀抱里。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的怀抱。她这辈子都与这样的怀抱无缘了,只能靠一丝丝气味的线索去猜想,去体会。

这想象非但缥缈,也短暂,她知道过两三天,她又得睡回自己那张冷硬的床上去,睡进一口既郁塞又空虚的棺材里。旁边还有她的陪葬品,一个粗糙庞的人形玩具,她也是他的玩具。

忽然妙真在罗汉床上问:“你在那里吱吱嘎嘎地滚什么?”

雀香立时不敢动,好像偷她的东西给她抓住,满心难堪,也忍不住想更深去试探。在黑漆漆的夜里,羞耻自尊都让一点,胆子进一点,“大姐姐你也没睡着?是边上没人睡不惯么?”

妙真觉得好笑,“你也没睡着,难道也是因为边上没人?”

雀香不答应,妙真觉得是戳到了她的伤口,又懊悔,翻个身笑说:“以前做姑娘时我都只惯一个人睡,成婚了,边上有人睡几年,又有点不惯一个人睡了,你说怪不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良恭这几年一夜没在别处睡过?”

妙真倒还认真想了想,“还真没有,就是有时候吵架,他在脚踏板上睡。”半夜趁她睡着了,又抱着枕头爬上床。她笑,“你没去过我们凤凰里那房子,拢共就两间睡房,一间他姑妈住着,再一间就是我们住,吵架了也没个去处,总是在那屋里打转,眼对眼脸对脸的,所以吵架也不过个把时辰就好了。那屋子先还漏风,角落里有两片瓦裂了,雨大的时候还漏雨。我们成亲前头,他找了泥瓦匠把屋子重新弄了一遍,倒还安安生生在那里住了几年。”

“你们也吵架?”

“吵,怎么不吵?”妙真想起来,多半是自己不对,但当着他是不肯承认的,只能和别人说说,“我这小姐脾气,茶冷了要吵,烫了要吵,偏在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上不肯体谅人。都是爹娘乳母早年把我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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