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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之契。

这个词就像是隐藏在识海中一道无形开关,在云摇将它脱口而出后,她不知何时被封存的真正记忆汹涌而出——

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

这里只是慕寒渊七情之海中的过往的记忆,她不是这里的云摇,她从三百年后来。

如同一场酩酊大醉,云摇都不知道从哪刻开始,她竟忘了进来前的记忆。反倒是和三百年前慕寒渊记忆里的这个云摇融为一体,真真切切感知经历着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每一句话是她所说,每一个念头是她所想,每一个决定是她所做。

刻骨铭心。

“这就是沉入七情之海便难以离开的原因么?忘记现世一切,永坠回忆……真可怕。”

“七情之海?”

不远处,身在绝崖前,远眺两界山的少年慕寒渊似乎听见了,回过身。

夜风飘摇拂起他衣袂。

“是啊,七情之海,”云摇细细观察着少年神色与反应,“你有印象吗?”

慕寒渊睫羽微垂。

云摇发现他思索或回忆什么的时候,都会有这个细微的表情,和三百年后一模一样。

只可惜少年思索许久,最终还是摇头:“似乎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

“……没事,路上我说给你听。”

云摇面上维系着笑,心里却有些烦闷。

作为这片七情之海中那颗堪比皓日的记忆光团的主人,慕寒渊的沉浸程度显然比她要深得多,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醒来。

不过,既然她能醒,那便证明七情之海里最汹涌的情绪潮峰已经度过。且本该沉沦的记忆里多了她这样一个外来的异数,慕寒渊被唤醒应当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过去的这段回忆便是慕寒渊那颗可怖的七情光团的来源?

那种极致的情绪是他对恶鬼相的恐惧吗?

看他对自己下手那狠劲儿,这也不像啊……

“师尊,”少年人不知何时回到她身前,眼神微异,“我似乎可以凭借师徒之契,感知到师尊所在。”

“……啊,是啊,”云摇心虚得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可能你,天赋异禀吧。”

“果然不是错觉。”

像得了什么惊喜玩物,少年慕寒渊面上虽不明显,但纤长浓密的睫毛极快地眨了两下。

按云摇观察,他这便已是愉悦难抑的体现了。

这么古怪的东西都觉得新奇,孩子恐怕没经历过什么童年,也是怪可怜的。

云摇想着,却完全没发现——经历了这番记忆后,她已经非常自然且适应地代入了“慕寒渊的师尊”这个身份,看着慕寒渊的眼神都亲近了许多。

她从青石上起身,给面前那个已经与她差不多高的少年摘去了额鬓旁的一片微卷落叶。

少年怔然,抬眸望她:“师尊?”

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乌黑如琉璃冷玉,不比三百年后霁月清风,难攀难摘,却更透着少年人的清冽无害,像个隔壁家没长大的漂亮小孩。

云摇不由笑了,摘下来的那片沾着土的叶子被她拈在指尖,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慕寒渊,你有三岁了吗,还玩泥巴?”

“师…尊。”

少年人脸皮薄得很,她随便一句话,他脸颊就微微见了红。

云摇也意外:“现在可真好逗,哪像以后……”

“嗯?”少年茫然。

“哦,我是说,我调息好了,可以出发了。”云摇起身,朝少年招了招手,往山下走。

-

带着慕寒渊,身上旧伤又积弊已久,云摇也不便始终御剑,就这样一路向南,风餐露宿了两三日后,终于和慕寒渊一道抵达了仙域最北的城池,遥城。

入城后,云摇找了家客栈开上房间,让店小二送上热水蓄满了浴桶,就把自己泡进水中。

意识觉醒后,脑海里念头更杂更乱了,她需要休息一番,顺便将这些所知全捋一捋。

首先便是将她唤醒的“师徒之契”。

这是她神魂误入了乾元界后,就一直执念要解决的问题。只是谁能想到,她在三百年后的现世苦苦追寻不得的“师徒之契”的真相,最后竟然是在慕寒渊的记忆光团里得知的?

真相本身就更叫她啼笑皆非。

原来所谓“师徒之契”根本不存在,难怪查无可考,它竟只是三百年前云摇为了隐瞒恶鬼相本体被她封禁在自己体内的事实,而随口扯出来,糊弄慕寒渊的。

直到三百年后,慕寒渊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恶鬼相本体并非彻底泯灭,而是转移到了云摇身体里。

水中,云摇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

此刻眉心封印的邪物被她遮去了气息,不会显影。

现世里纠缠着她额间仙格神纹、还将神纹变成血色的缘由,显然就是那团血焰邪物了。

仙格神纹,竟然被一团邪物“污染”了……

云摇想想都脸绿。

攀着浴桶边缘,她仰头,望着窗外天穹叹气:“各路神仙,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竟然连神纹这种仙界造物都能、也都敢染指,你们还真看得下去啊?”

“……”

自然无人回应。

不解决了这个祸患,云摇估计自己是这辈子化成灰儿也别想回仙界了。

“唉——”

一声长叹未尽。

云摇眉心一点灼意牵着她,下意识回眸看向寂然紧闭的房门。

几息后。

“笃,笃笃。”房门忽然从外面被人叩响了。

闭着眼云摇都猜得到门外是谁。

“等等。”

“是,师尊。”

“……”

云摇从浴桶中起身,雪白的影在屏风后轻慢一晃,挂在屏风上的崭新衣裙便裹上了身。

裙摆扬起一道圆弧。

随云摇转身,系好的裙带从腰侧迤逦垂下。

嗒。

房门无风自开,少年慕寒渊侧身等在门外。

“进来吧。”云摇挪到了离门最远——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她望着窗外,懒怠地出了声。

“师尊,遥城中有仙门弟子。”

“自然。往北百里就是两界山了,自仙魔大战后,一直有仙门弟子值守此地,防备魔族入侵。”

云摇说着,心口忽闷痛起来。

她蹙眉,想起仙魔大战后原主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五师兄,就是不久前死在了戍守两界山之时。连尸身都被魔域宵小带回了白虎城。

这也是云摇一人一剑杀入魔域的根由。

可惜三百年后,世人要么慨她一剑压魔域,威赫无双,要么骂她不顾宗门仙域安危,只求自己快意。

早没人记得乾门七杰中除了她的最后一人,就死在两界山那场雪里。

“……”

云摇吁出口气,看它化作白雾,叫这极北的寒苦中又多了一簇霜花。

“师尊,那些人似乎知道你回了仙域,”慕寒渊道,“他们正在城中寻你踪迹。”

“……寻我?”

云摇莫名其妙地回过头:“那去看看。”

云摇心里有异,走过慕寒渊身旁都匆忙。

她并未注意,在她行经他肩侧后,衣袂拂起沐浴过后的清淡冷香,少年慕寒渊缓抬了头,回眸凝向她。

他眼底烁动着的,是与云摇从魔域带回来的那个少年慕寒渊完全不同的、冰冷而近邪异的情绪。

“师尊。”

那个声音轻哑,飘渺,亘远,像从荒古的山川跨过时间长河尽头,覆山渡水而来。

他漆眸里星海般寥廓,幽邃,交织着爱恨难辨的混沌。

最后却只剩一句。

“……好久不见。”

——

那群人确实是寻她,还是来寻她不快的。

遥城有一处驿馆,是仙门弟子们前往两界山驻守前或休整或集合的地点。

而此刻,驿馆中堂。

堂内设了两把上椅,又在两侧分设了两排。云摇就坐在左首上椅,面着堂中一众仙门长老。

与其他宗门之间的来往,向来是五师兄慕九天操持,云摇只在宗内闭关修炼。以至于此刻在座众人,她连一个眼熟的都找不出来。

“……不知云师叔意下如何?”

云摇思绪未定,就听右手边,和她同坐这堂中上椅的一位白须长老问。

云摇回眸:“什么事意下如何?”

白须长老一梗,又维系住笑容:“自然是我们方才所说的,成立众仙盟之事。”

“哦,众仙盟?”

想起三百年后这个仙域人尽皆知的名头,云摇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笑意,“我若说不行,那诸位就不立盟了吗?”

“……”

堂中一寂。

各仙门长老们面面相觑,似乎颇有异色,可是没一个做出头鸟的。

云摇望着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心里却冷拎得清——

只看这个态势,怕是此时的仙域内,除了一家独大的乾门外,其余仙门之间早就有了某种默契。

她隐约记得,慕九天执掌时期的乾门,与众仙门间一直有某件事上的分歧。只是彼时乾门一门力压仙域,山内更有云摇这个仙域第一剑修坐镇,没人敢异议罢了。

如今慕九天尸骨未寒,他们已经忍不住要到明面上翻身做主了啊。

云摇此刻若明言不许,他们确实不敢明立。

但她更清楚,乾门没落、众仙盟成立,这一切是仙域大势所趋,她阻拦也只是拖延时间,不会对三百年后的终局有任何影响。

她素来懒得白费力气。

“我看诸位早有定意,既然如此,还不远千里来寻我做什么?”云摇抬手,拨过手背上垂着的金铃,“何况乾门如今的掌门姓陈,名青木,乃我五师兄门下首徒——你们不去找他商议,却来找我,是要离间我乾门吗?”

哗——

话声甫落,云摇搁在一旁的奈何剑应声清鸣。

剑唳之声顿时惹满堂色变。

各仙门长老们正襟危坐,云摇右手侧的那名白须长老则立刻起身赔罪:“岂敢,我等岂敢?云师叔误会了,我等只是觉着陈师弟年纪尚轻,不能代乾门决议,而您贵为仙域修者之首,立众仙盟这等大事,自然要得您首肯——如此行事冒昧,许是叨扰了您,但绝无二心。”

“陈青木年纪再轻,也是我师兄钦定的乾门掌门。”云摇淡声提醒。

“明白,明白,”白须长老赔笑,“此事我们会与陈掌门议定。”

云摇垂下手,金铃晃荡:“还有旁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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