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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亭丽是被一阵低细的说话声惊醒的。

那是一个洋人的声音, 依稀有点耳熟,她循声想要转动脑袋,只恨没力气, 忽记起那是陆公馆见过的那位路易斯大夫的声音。

“右腿只是一点擦伤, 现在主要问题是低血糖和发烧……据我看, 闻小姐这场病是太劳累所致,她严重缺乏睡眠和营养,精神上也太过紧张, 这场风寒对她来说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幸亏她年轻体健,换成体弱的早酿成一场大病了, 先让她好好休息,等她醒来后让她吃点清淡的粥点, 我再给她开些维他命丸(注)。”

闻亭丽一动也不敢动, 看样子,她还在邝志林的家里。

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阻止陆世澄赴约。

却听路易斯说:“陆先生,刚才来得太急不小心落了几样东西,我先回诊所一趟,梅丽莎, 你留下来照看病人。”

闻亭丽下意识屏住呼吸,所以另一人是陆世澄!

看样子她的话起了作用,他终究因为好奇邱凌云向她透露了什么而未走, 装昏是万不得已的一招, 为求逼真, 早上出门前她特地没吃早饭, 想必她的表演很成功……不,她是真的生病了, 因为此刻的她身上没有一处骨头不酸疼。

若非如此,她未必能骗得过陆世澄。

她苦笑了一下,意图睁开眼,太阳穴却突突直跳,那种压榨般的眩晕感委实不好受,勉强捱了一阵,总算撑开一条缝悄悄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宽阔的套房,卧室外俨然另有起居室,屋子里光线明亮,但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想起早上那场大雨,她在被褥里摸了摸自己,惊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换了一套干净衣裳。

她吓出一身冷汗。

就听外面一个女人惊讶地说:“您是说闻小姐醒了?”

旋即有个护士探头进来:“呀,她真醒了。”

眼看闻亭丽神色慌乱,护士笑吟吟进屋解释说:“您别担心,是我帮您换的衣裳。陆先生耳力真好,我以为你还没醒呢。”

闻亭丽看看外间,对梅丽莎说:“谢谢您,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十一点半。”护士过来帮她量体温。

什么,她才昏睡了三个钟头?!

这会儿陆世澄知道她醒了,必定马上来询问邱凌云究竟说过哪些话,问完话他照样可以去邹校长家吃午饭,可明天就是逸菲林的初赛,若是朱紫荷能在今天之内跟陆世澄碰上面,绝对会有所作为的。

她二话不说掀开被褥下床,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快别动。”护士急忙放下体温计扶住她,“烧未退,先前又发过低血糖,现在绝对不宜下地。”

闻亭丽恹恹地捂住自己的额头:“我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要同陆先生说,还有,早上雨这样大,我出来这么久没回去,家里人会担心的,我得打个电话向她们报平安。”

“起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样我们才能给您用第二轮退烧药。”护士从外屋端进来一个食盘,“这粥不烫了,现在吃正好。”

闻亭丽看看屋外,小声问:“陆先生在外头?”

“本来在,刚才离开了。”护士笑道,“您放心,陆先生从头到尾没进过屋,话说起来,陆先生待人真是周到,他令厨房备了好些吃的,预备您醒来后随时取用。”

闻亭丽满脸惭愧:“陆先生待人一贯如此厚道……真过意不去,好好的又麻烦人家一回。”

“病来如山倒,谁也扛不住。路易斯大夫说这叫积劳成疾,这次也算给闻小姐敲了一记警钟,往后再忙也该适当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

那碗八宝粥熬得又香又浓,闻亭丽恨不能一口气全吃光,但她硬是装作没胃口的样子。

“我……我吃不下了。”

“可您才喝两口。”

闻亭丽歉然摇头:“胃有点不舒服。”

护士若有所思把粥放到一边:“看来消化道也有症状,我问问路易斯大夫怎么办。”

闻亭丽虚弱地说:“我想请您帮我给慈心医院内科病房的刘护士长打个电话,麻烦她转告我的家人:我在朋友家玩一会,稍后就回去。”

她知道厉成英的人这会儿一定急得不行,她得给她们报个平安。

不一会,护士打完电话回来了,却没有立即进屋,只在外头说:“您有话要问闻小姐?她醒着呢,好,我进屋问问她。”

闻亭丽一慌,陆世澄来了!

他多半是顺着邱凌云那条线查到了什么,不然不会这么急着问话,原本没想好怎么做,这下拿定了主意。

有人朝屋里走来,闻亭丽急忙闭上眼睛,装睡装哭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可以做到被人近距离端详而不露馅,但她仍怕陆世澄看出端倪,于是故意把头偏向里侧装睡。

“闻小姐,您不是有要紧事要跟陆先生说——咦?”

闻亭丽心跳微微加快,万幸的是,陆世澄并没有贸然进屋,护士匆匆进屋查看一番她的情况,蹑手蹑脚走出去:“没关系,只是睡着了。她胃口不好,那碗粥只喝了两口……嗯,我已经打电话把这一情况向路易斯大夫汇报过了。”

闻亭丽忐忑地注意着外屋的动静,勾子是放下了,但她不确定这勾子够不够分量阻拦陆世澄。

仅仅过了十来分钟,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僵成了一块石头,装睡本就比真睡难受许多,何况她的心还悬在那里,忽听有人上楼,就听早上那位管事在外面说:“依照您的吩咐给邹校长打过电话了,我说您这边临时有急事去不了,另外,码头那边也打过招呼了,您是打算下午过去?”

闻亭丽又惊又喜,陆世澄一旦怀疑白龙帮的事跟陆三爷有关,立刻就采取了行动。

紧接着,路易斯大夫也上楼了:“我听梅丽莎说过了,不不不,没胃口也不一定是伤寒的初兆,我先进屋看看病人的情况再说,假如真是伤寒,禁食反而对她有好处。”

闻亭丽闭眼装睡,直到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这一早上没白忙,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开了,装着装着,一不小心真睡着了。

这一觉比先前睡得还死,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梦里依稀是某个夏日傍晚,她和母亲分别坐在一把杌子上,她还很小,两只小手捧着一大牙西瓜在吃,母亲温柔地用蒲扇替她扇风。母亲仍是生前的模样,身上穿件素淡的旗袍,脑后盘着一个圆圆的髻,暗淡的光线从衖堂上方照下来,将母亲脸上的伤疤照得若隐若现。

闻亭丽鼻根一酸,一头栽进妈妈的怀里。

“姆妈,我想您。”

母亲紧紧地回抱她。

闻亭丽哭道:“您不知道这几月家里发生了多少事,我好累,姆妈,您别走,我和小桃子都离不开您。”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然而母亲却突然松开了她,她追上去,母亲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她哭喊着追赶,脚下猛地一空。

陆世澄在楼下客厅听电话,那边周威在向他作汇报。

“闻小姐除了在这附近送报纸,还在埃克瑟伦洋行做接线员,一份工是早上,一份工在下午,两份工作都是高家大小姐帮忙介绍的,洋行那边已经调查过,闻小姐每次上工都很积极,我找来她的录音听了,不像是临时表演,也听不出敷衍的迹象,她应该是真的缺钱。”

放下电话之后,陆世澄静立在那儿好一阵没动,这时,楼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喊。

他面色一滞,二楼现在只有一个闻亭丽,哭声那样凄惨,像是遇到了什么惊骇的事。

刚走到楼梯间,老刘也闻声而出:“闻小姐这是身体不舒服?”

不,像是魇住了,她烧了一整天,这会儿差不多也该醒了。

陆世澄站在楼梯口侧头听了一会,又回到茶几前继续翻阅文件。

但闻亭丽并未停止哭泣,哭声断断续续传到楼下,无端扰人心绪。那不是抽泣,也不是说梦话,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平日里积攒了太多的苦楚,在梦中才得以发泄。

只听老刘说:“病中之人最容易梦魇了,可惜梅丽莎跟着路易斯大夫回诊所抢救病人去了。要不要我上去把闻小姐唤醒?魇久了会伤神伤身。”

陆世澄默许。

老刘刚要上楼,陆世澄却放下文件起了身,闻亭丽跟老刘不熟,噩梦里贸然被陌生人唤醒,只会受到更大的惊吓。

他上到二楼,径直穿过那间套房,卧室门半掩着,她的梦呓断断续续从房中传出。

距离一近,他终于听清楚她喊的是“姆妈”,哭声痛苦而压抑。

这光景莫名熟悉,叫他怔在门口,有些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骤然被这一声声的“姆妈”撬动。

他知道,在梦里,目睹挚亲离去时的痛苦丝毫不亚于清醒时的感受,她本来就病着,这样会加重病情。

他于是抬手重重敲门,闻亭丽却哭得越来越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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