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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陆世澄只是在信上告诉她见面的地点在一个叫「鸿苑」的饭庄,内容不过二十个字。

但是她老觉得信上写了许多内容,对着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都不舍得放下。

她的交际圈如今也算广阔,可她并没有听说过「鸿苑」这个名字,想必是私人高级俱乐部之类,在那儿用餐不必担心被影迷撞见。

看样子,陆世澄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只需安心去赴约就好。闻亭丽对着信纸吻了一吻,满心欢喜地在衣柜里找出一件新做的银色旗袍,怕夜里凉,在外面加一件同色上衣,又把去年陆世澄送给她的那串粉钻项链系在颈间,然后咚咚咚下楼。

那地方在白赛仲路,为了尽快赶到,闻亭丽一路上专抄近道,开到辣斐德路时,她的心骤然踏实下来,因为前方就是白赛仲路了。

她暗想,这一路开得这样快,也不知头发有没有被风吹乱,眼见马路上没什么行人,干脆把车停到街边,拿出镜子借路灯检视自己的妆容。

左边的巷子里猝然传来两声极短促而震心的响声。

闻亭丽一静,随即觉得头皮发麻,枪声!她绝不会听错。

她迅速丢掉手中的镜子,火急火燎发动汽车,这等是非之地,必须尽快远离!

可是没等她起步,前面路口转出一个人,踉踉跄跄朝她汽车的方向跑来。

闻亭丽疯狂转动方向盘避让对方,可是一个人最怕什么,往往越来什么,汽车莫名其妙没能打着火。

而那人,好巧不巧扑倒在她的汽车前盖上,一下子拦住了她的去处。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将枪从包里掏出来,对准前窗玻璃,那是个中年男子。

巷子里另有一人提枪追赶上来,这人的身影竟然十分眼熟。

厉姐。

闻亭丽麻利地推开门迎出去。

厉成英却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连看都不看她,对着那男子的后脑勺补上一枪,薅着他的衣领,将他如死猪一般从闻亭丽的汽车盖上揪下来。

“快走!”这话却是对闻亭丽说的。

闻亭丽却无法挪动双足,因为她发现厉成英的胸腹处全是血。

“您受伤了!”她的心缩成一团。

厉成英反手把她推开:“我没受伤,是这人的血蹭到我身上了。当心也蹭到你身上,巡捕很快会被枪声引来,你快走!”

她看上去神色如常,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说完这话,二话不说将闻亭丽推回车内。

闻亭丽不放心地盯着她身上看,厉成英声色俱厉斥道:“听话!”

这当口,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听从安排,闻亭丽乖乖听厉成英的指示把车开出去,可是没走多远,又迅速折回来,如果她没看错,厉成英的牙缝里有血。

一股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她的心,火急火燎开车回到原地一望。顿时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上脚下,厉成英倒在马路边。

出事了!

闻亭丽白着脸推开门朝厉成英跑去,这时候什么也不能问,满脑子只有一个字:快!

她拼劲全力把厉成英拖起来推到自己车上,这一回,厉成英已然无力阻止她。

因为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的口里和胸腹部流出来。

闻亭丽浑身冰凉,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厉成英,她认识的厉姐,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挺拔如松,而眼前这具身体,正随着鲜血的流失飞快枯萎。

她吃力地把厉成英放到后座,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到她身上帮她取暖,接着便跳到前座,胡乱抹了把眼泪,向前疾驰而去。

她第一反应就是开到白赛仲路去向陆世澄求援。

但厉成英一定不容易她这样做,果听后座传来低低的呻吟:“别让任何人知道。”

闻亭丽朝白赛仲路的方向投去一瞥,果断调转车头的方向朝来路驶去。

“别怕,厉姐。”她一边用手擦脸上的冷汗,一边颤声安慰厉成英,“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很快就到红十字会医院了。”

“不能去医院……”厉成英在后座虚弱地说,“去找刘向之,她那里有药,有手术设备……”

“是。”闻亭丽喉咙发哽,拼命点头。

这时候,前方突然开来一辆巡捕房的汽车,闻亭丽登时惊悸得像个死人,眼看无路可退,心中一横,大大方方迎面开过去,一边开,一边轻松地哼歌,那帮巡捕果然没起疑心,甚至都没往她的车内瞟一眼,径直越过她的车。

厉成英在后头露出欣慰的微笑:“一直是这样聪明……又聪明又大胆。”

闻亭丽本想回以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听得出厉成英的状态已经相当不好了。

“前头那个男子……是个日方间谍,去年我们破坏过他们在上海的行动,这次他是有备而来,好在……我一个人解决了他,没有牵涉到其他同伴……这件事牵涉到的人越少越好。”

厉成英庆幸地在后座喃喃自语。

闻亭丽泪眼模糊点头头:“知道了,厉姐,求您不要说太多的话,先闭上眼睛养养精神。”

时间过得奇慢,面前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闻亭丽眼泪不断往下流,机械式地开着车,恨不得再快、再快一点,心里不断为厉成英祈祷。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荒废的厂子面前 ,道路尽头有人急速奔出来。

闻亭丽早将手枪上了膛,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直到看清楚是刘护士长,才急忙推开车门。

“她在哪儿?!”刘护士长身后还有好几个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怀着强烈的忧惧。

“在后座!她流了很多的血……”闻亭丽快速地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冷得像冰块,边说边拖着刘护士长的手向车后走。

刘护士长一看见厉成英的模样,双腿便是一晃。

但她马上就打起精神,对身后的同伴说:“快通知王大夫准备上台。”

厉成英说的没错,这间废弃厂房简直就是一个临时的医疗站,里屋有一张手术床,角落里堆着许多药品和一些器械,他们小心翼翼把厉成英安置在上面,布单一盖上去,厉成英的血就染湿了一大片。

那刺心的红!

闻亭丽在发抖,不,不只她,她看见好几个人的手在发抖。但是,刘护士长是那样沉稳和坚强,在她的指挥下,一场紧张有序的抢救工作开始了。

闻亭丽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屋。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面不时传来脚步声,偶尔也有交谈声。

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告诉她厉姐的情况。

屋内每传出一点动静,闻亭丽的心就猛地一跳。

从来没有一次等待让她感到如此揪心,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她觉得如此寒冷。

终于,她疲惫不堪地跌坐到地上,把头向后靠在墙壁上。

这一动,发现自己的脖颈上有光,低头看,是那串粉钻项链。

陆世澄!

闻亭丽慌乱爬起来,她忘了他还在鸿苑等她!

她急得团团转,在屋子里四处寻找电话,却发现这地方压根没有线路,忙刚要拉开门出去,侧屋有人出来。

“闻小姐,厉姐想见见你。”

闻亭丽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忙随那人进屋。然而一看见厉成英的面庞,她的鼻根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没有救了。

她从没有在一个活人的脸上见过那样灰败的面色,死亡的气息已然逼近。

屋里有人在无声地哭,闻亭丽牙齿上下打着战,哆哆嗦嗦朝厉成英走去。

厉成英颈部僵硬地对着天花板,眼神已经涣散了。

“厉姐……”闻亭丽俯身对着厉成英哭,眼泪滴落在厉成英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是厉成英在哭。

闻亭丽直觉这是一种亵渎,忙伸手把那滴泪擦去。

厉成英从不流泪,她是如此坚毅,死亡的到来,并不会让她胆怯。

厉成英的眼睛好像已经看不见了,但她仍听得见耳边的动静,“谢谢你把我……带回来。”

闻亭丽泣不成声:“不,我要谢谢您,没有你和邓院长,我早被姓邱的害死了,还有这把枪……您教了我太多东西,厉姐,求您振作一点。”

厉成英已是气若游丝,可她依旧在顽强地说着什么。

闻亭丽俯得更低些。

“救人……救更多的……”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寂静。

闻亭丽固执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听着,仿佛只要自己不动,厉成英就会一直说下去,刘护士长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都在哭,哭声中饱含着深深的不舍和不甘。

闻亭丽倔强地僵立着,直到有人把她轻轻搂进自己的怀里,满腔的悲恸才刹那间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她大哭,哭得腰也直不起来,哭得跪倒在地上。

……

闻亭丽呆滞地用水洗了把脸,抬头时,无意中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苍白浮肿的脸,眼泪再次涌出来。

这一晚,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太煎熬了。

里屋的人正在低声商量厉成英的后事,期间刘护士长不断催促闻亭丽离开此地。

闻亭丽进屋最后看一眼厉成英的遗容,丧魂落魄走出去。

天已经亮了,朝阳洒落在脸上,她却只觉得刺眼,她们每个人都有新的一天,只有身后那位长姐式的好朋友,将永远停留在漫长漆黑的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