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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闻亭丽从潘太太朋友手里租下这幢楼房还不到一个星期,许多地方还未修缮完成,勉强可以办公而已。

原是一家洋灰厂,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位置坐落在华界,用来办工厂的话,规模太小,用来做花园住宅,先生太太们又嫌地段不好,荒废了快一年,愈发显得凋敝不堪。

闻亭丽和黄远山却一来就相中了,这地方实在太适合办电影公司。租下后,她们立刻着手找人重新修葺,同时紧锣密鼓搭建摄影棚,几日下来,各方面都已初见雏形。

巧的是,《民乐晚报》派来做专访的不是别人,正是闻亭丽的老熟人陈秋枫记者,他专挑已经修缮完善的角落拍,专拣漂亮话来写,恨不能将面前这间稍显简陋的电影作坊,吹嘘成一家实力雄厚的电影托拉斯机构。

这篇专访一见报,效果出奇的好,每天都有人打电话前来应聘,有应聘演员的,有应聘编剧、道具、摄影师的……甚至还有从天津北平等地专程赶来的。

黄远山乐得合不拢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应征者,何愁不能早日开机。

第一个定下来的是公司账房。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主动为闻亭丽提供红棉纺织厂女工素材的曹仁秀小姐。

曹小姐极富正义感,又是上海师专会计系毕业,此前在红棉纺织厂账房工作数年,不缺工作经验,这样的人帮公司管账,放心。

关键是,将来女工片一上映,曹小姐的工作未必还保得住因此,闻亭丽一早就答应过帮曹小姐另谋差事。

她们没有看错人,曹仁秀工作起来极其认真负责,短短几日就将公司账目打理得清清楚楚,这一来,黄远山和闻亭丽愈发放开了手脚,陆陆续续又招到了三十多个人,包括一个会计科出纳、几名富有经验的专门跑龙套的剧组演员、场记、美工、编剧等等,就连员工饭堂的师傅都招到了合适的人选。

至于法律顾问,刘亚乔当仁不让。

唯独在招聘制片部职员时卡了壳。

按照公司的初步计划,《双珠》和《春风吹又生》是要同期开拍的,黄远山一个人可以兼任导演和后期剪辑,但仍有大量的现场摄影和制片工作需要助手帮忙,这意味着相关专业人员越多越好。

然而,市面上专门学过电影的摄影人才本就稀少,且这拨人基本已在各大电影公司就业,剩下那些,要么是刚入行没多久的新人,要么是对导演和摄影技术一窍不通的外行,让他们在棚里打打杂可以,做正事是万万不行的。

接连面试了一个星期,黄远山还是光杆司令一个。这天的工作结束后,黄远山焦躁地望着窗外的夕阳:“今天又是一个都不成,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到明年我们都别指望能开机。”

“四大金刚”之一李镇也全程参与了公司的招聘工作,他在旁接话道:“薪酬已经提到八十大洋一个月了,论理不至于一个有经验的应征者都没有,这其中一定猫腻,要不我托人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镇在报界人面极广,几通电话打下来,还真叫他打听出了一些门道。

“你们跟华美电影公司老板的陈茂青有过节?”他放下电话问。

黄远山跟闻亭丽迅速对了个眼:“何止有过节,几乎是势不两立,他忌惮闻亭丽跟他们公司的玉佩玲有些撞型,这一年不知明里暗里陷害过闻亭丽多好回,不过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先不提这个,怎么,这次是他在玩花样?”

“一个他,一个刘梦麟,两人都正式发了话,谁来秀峰任职,就等于公开跟他们过不去。陈茂青还让人在业内暗中散播谣言,说秀峰不过是个小作坊,顶多撑三个月就会倒闭,到时候,凡是在秀峰任过职的,一律不许再进华美的大门。华美和黄金算是现下风头最盛的两家电影公司了,做这一行的,都不想公然得罪他们。”

黄远山暴跳如雷:“这猢狲!我就说这些日子一个来应聘的内行都没有!”

“现在怎么办?”顾杰为人随性懒散,平日甚少发表意见,这会儿忍不住开了腔,“人家不肯来,我们总不能去各家电影公司强行绑人吧?”

闻亭丽没说话,只忙着翻阅摆在桌上的各大电影公司的期刊,这是顾杰拿来的,为的是了解各家公司近日的动向。

忽听李镇唤她:“闻小姐,你怎么想?”

自从李镇来公司上任,只称黄远山为“黄老板”,对于闻亭丽,一直叫的是“闻小姐”。

这次也不例外,闻亭丽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她从来都是坦然处之,闻言,她沉思着将手上的《华美电影周报》合上:“我马上去一趟黄金和华美。”

其他三个人吓一大跳:“做什么去,去找刘梦麟和陈茂青吵架?你先别冲动,他们耍的是阴招,你吵破天也没用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先会他们一面再说。”

闻亭丽把车停在华美电影公司门口,大大方方就往内闯,门房上前阻拦,她掏出自己的名片给他。

门房肃然起敬,只见名片上写着【秀峰电影公司总经理:闻亭丽女士。】

“这位、这位女老板,我们陈老板不在公司。”

“我不是来找陈茂青的,我是来找玉佩玲小姐的,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她在公司试妆,麻烦您拿着我的名片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她。”

半个钟头后,玉佩玲一脸错愕找来。

“我还当是有人在耍人,原来真是你?”她带着几分防备的神色在对桌坐下,一眨眼的工夫,脸上便恢复了平常惯有的娇懒表情。

“闻小姐有何贵干?”她笑吟吟地说。

“我来挖人。”

玉佩玲仿佛觉得有点好笑:“挖人?闻小姐打算挖谁?”

“挖你。”

玉佩玲低头吃吃轻笑:“闻小姐真会讲笑话。”

闻亭丽也在笑,一边笑,一边不慌不忙喝着茶,而后从包里取出一份两月前的旧报纸,将其推到玉佩玲的面前。

只见报上赫然刊登着一张相片,镜头对着陈茂青,他正殷勤地同陆公馆的许管事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女子的侧影很模糊,但当时报界都默认该女子是玉佩玲。

顷刻间,玉佩玲的眸中便多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

“看来玉小姐也对这条新闻记忆深刻,【陈茂青携女明星多次拜访陆世澄,却被陆公馆拒之门外。】让我猜猜,这是陈茂青第几次逼你去跟男人打交道了?上一次是大东银行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再上一次是茂丰百货的小开,还有什么飞迪儿的老板、桃仙茶园的东家——光是在报上见过的,大概就有五六个。“

“你是来羞辱我的?”玉佩玲猛地打断她,“你也配?”

闻亭丽不予辩驳,继续用同情的语调往下说:“我猜,每次陈茂青想要拉赞助,都会拉着手下最当红的女明星去作陪。这法子很管用,短短两年时间,华美公司就成功投拍了十来部电影,赚了个盆满钵满,陈茂青也顺利踢走了公司的其他合伙人,一跃成为华美最大的股东。直到他将主意打到陆世澄的身上,才算是踢到了铁板。”

“噢……”玉佩玲含笑拉长声调,“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这是怪我招惹了陆世澄?也对,我早就该猜到你们两个有故事,上次他突然把矛头对准华美,就是为了帮你解围吧。听说他回南洋了?我来猜一猜,你们俩究竟是谁甩了谁。没名没份的,我想你还没有资格吃他的醋吧。”

她嗬嗬嗬笑起来。

“收起你脑子里那可笑的竞争思想。”闻亭丽面沉如水,“今日我是来帮你的。”

玉佩玲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帮我?我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帮忙?谁不知道我是华美公司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你以为自己开了一家小作坊,就能到处做人家的救世主了?真是不自量力!”

闻亭丽微喟:“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上个礼拜,我在高家的晚宴上见过一次茂丰百货的小开,他有芙蓉癖,一口烂牙臭不可闻。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倒是不抽大烟,可他老得足够当玉小姐的爹了,每回陈茂青逼着你去跟这些男人打交道时,你心里都厌烦得不行吧?可你不去又不行,毕竟只要你不听话,华美电影公司马上就会换人来捧——你的前辈章小凤就是如此。在你之前,章小凤曾经是华美最受捧的女明星,现如今她在何处?”

玉佩玲的笑脸渐渐变得有些发僵。

“失宠之后,章小凤在贵公司坐了长达两年的冷板凳,没有戏拍、没有曝光、没有任何收入,就这样被慢慢折磨着,直到她在电影界彻底丧失名字,陈茂青才将她扫地出门,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你猜,他这套招数大概什么时候会落到你头上。”

“你少危言耸听!”玉佩玲强自镇定,“章小凤是章小凤,我是我!我一向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再说,我如今的名气可不是章小姐当年能比的,陈茂青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玉小姐竟如此天真,那么,贵公司最近那位姚玲珠小姐算怎么回事,听说陈茂青就已经打算让她在下一部《流浪儿》里当主角了,她进贵公司也就两三个月吧,当年的你可是足足等了一年才当上主角,可见这位姚小姐有多讨陈茂青的欢心,也许,用不了一年,就要轮到你给她做配角了,就像当初你取代章小凤那样。”

玉佩玲发泄式地把咖啡杯重重搁在桌上,刚好她今日穿着一件白纱百合花纹底子的旗袍,黑色的咖啡汁溅到衣服上,在那白色花朵上一团团氤氲开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玉佩玲急乱地想要从包里找手帕擦那污点,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恰在此时,对桌突然递过来一块干净手帕。

“用我的吧。”

一抬眸,对上闻亭丽异常真诚的目光。玉佩玲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她的帕子胡乱擦了两把,又将手帕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