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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自己的腿也不是这样。

苏蓁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抓起渔网和叉子,准备出去捞鱼。

外面停泊着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她用鱼叉当拐棍,将自己挪到了船上,升完帆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但“自己”从小身体孱弱,合该如此。

或许是因为父母皆体虚多病,哥哥姐姐都没活过三岁,自己已经算是幸运的。

如今父母皆已亡故,亲戚们早早抢走了他们的积蓄,只剩了那废船改成的房屋和一艘小渔船。

但“自己”对此从未有怨言,甚至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苏蓁坐在船上探出身,看到海面上倒映出一张苍白面孔。

他五官秀美,皮肤粗糙,脸颊瘦得凹陷,唇色浅淡缺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亮如星子,闪耀着活力与希望。

折腾了两个时辰,只捞了几条瘦小的鲻鱼,苏蓁已经疲惫不堪,只觉得手臂已经废掉,浑身都在疼,还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又吐了血。

苏蓁长叹一声。

自己身子虚弱,又有顽疾,若是托生在富贵人家也罢了,如今莫要说富贵,若是两天不干活就可能会饿死。

她隐隐有预感,自己可能活不了几年。

然而“自己”对此从无怨言,每天仍然高兴过活,喝着野菜煮的鱼汤,闲暇时分就在海湾停船,仰望黄昏暮色,观赏旭日东升,亦或是远眺暴风骤雨,镇上也有人见自己天生残疾就欺负他,自己也闷声受着,而附近邻里但凡有事,自己还竭尽所能去帮助他们,因此总是很难存下钱。

……不对。

这是我吗?

苏蓁有些茫然地想着,她总觉得自己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她从来不会受气,也只偶尔会帮助别人,但也全看心情,绝非有求必应。

不过那些人纵然欺负自己,也不过是言语讽刺,推搡几把,打坏自己的背篓,并不会像那些徽山派修士一样,动辄将人按在地上揍。

……等等,徽山派是什么东西?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比较?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直至某个狂风大作的雨夜,门外响起重物坠地声。

她打开门,发现浅滩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穿着绫罗锦衣,胸前血迹斑斑,背后有一对伤痕累累的金绿色羽翼。

苏蓁跑过去,试图唤醒那人,谁知那人猛地睁开眼,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眸中精光一闪,“……好,你是好人。”

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和一把碎银金锭。

“这些钱给你,帮我养活他们,只要、只要两三年时间,他们就能飞了,届时将他们送去界门,让他们回到妖界,是生是死就看他们造化,那界门就在此去向东一百里的汨露山南侧,你只要告诉他们,他们自己能找到。”

说完当场气绝身亡。

苏蓁茫然地看着她,尚未来得及说话,那妖族的衣袖里探出几个小小的脑袋。

那是三只毛茸茸的灰绿色幼鸟,有鲜红的尖喙和脚爪,似乎出生没多久,走路都走不稳当,一摇三晃,在沙滩上没几步就摔倒了,羽毛也被雨水打湿。

他们靠在母亲身边,似乎想叫醒死去的人,然而终究白费功夫。

小鸟们发出无助的啾鸣声。

苏蓁将他们抱到屋里,又将尸体拖走埋了起来,做完这些已经累得半死,靠在坟头不断咳嗽。

“……这位大仙你放心,咳,咳,我定然养活他们,你的钱我都留着,等他们要走的时候,让他们带走便是。”

她在坟前低声发誓,弯腰鞠了一躬,一瘸一拐地穿过风雨,回到了家中。

苏蓁给三只幼鸟做了一个简陋的窝,然后将它放在床头,试着用作鱼饵的泥鳅喂他们,然而大约是因为思念母亲,三只小鸟很是萎靡,每天闷闷不乐,也没心情吃东西,她又去外面买了二两猪油,给他们炸了各色蚯蚓蚂蚱,他们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偶尔还会扑扇翅膀,用鲜妍的红喙给彼此梳理羽毛。

他们非常聪明,几乎能听懂每句话,没几天就学会了点头摇头,成长得也很快,羽毛逐渐变得丰满闪亮,像是三只圆滚滚的毛团。

每天她回家推开门,毛团们就挤在一起啾啾地叫着,她将食物递给他们,看着他们欢快地吃虫子,发出稚嫩的啾鸣声,很快,幼鸟们渐渐开始喜欢从彼此口中抢虫子吃,有时候会打成一片,羽毛乱飞,打完又亲亲热热靠在一处,重新变回乖巧的毛团们。

过了一年,毛团们已经能口吐人言,只是勉强说几个字,能喊她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名字。

苏蓁模模糊糊地想着。

但她并没有过多挣扎。

她的身体越发虚弱,浑身疼痛,白天经常犯困,好几次都掉进了海里,险些没淹死。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她心中没有丝毫的恐惧悲伤。

她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教小鸟们说话,听着他们吐出的声音从鸣叫变成稚嫩的人言,看他们的羽毛越发靓丽,喙与脚爪越发尖锐。

苏蓁晕晕乎乎地低下头,看到海面上的倒影。

少年的面色惨白,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然而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充满了希望。

第二年过去,小鸟们开始尝试飞翔,他们站在她的肩上,扑腾着翅膀冲向天空,又摔倒在沙滩上。

她坐在房前看着他们,忽然发现他们已经长大了很多,最初是双手能拢住三只的幼崽,如今一只就能完全塞满自己的怀抱了。

“您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三只小鸟中的老大这样说道,她的声音温柔清亮,“他也是人族,不过他是修士。”

苏蓁问他们父亲在何处,他们说父亲已经亡故,因为有人想要杀死他们的母亲,父亲以命相护,给了她逃跑的机会,只是最终仍然丧命于恶咒。

“……为何要杀她?只因为她是妖族?”

“因为她是凤神后裔,身上皮毛骨血皆价值连城。”

三只小鸟中的老二这样说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这些事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一直知道。”

渔村少年不知道妖神血脉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妖界里具有这血统的鸟妖众多,却依然有无数修士窥伺他们身上的每一样东西。

闻言只是虚弱地微笑,伸手抚摸他的脑袋,“你们一定会好好的。”

老三不喜欢说话,只是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埋进父亲的怀抱里。

不久之后,镇上的财主来到海边的破屋里,趾高气扬地说要买那三只鸟,孱弱的房主被推倒在地,打手们冲了上来。

三只鸟愤怒地尖啸着,双翼上燃起火焰,振翅扑向那些人,将他们逼退了。

……这是苏蓁昏厥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等到她再次苏醒,发现自己置身荒郊野外。

夜间山林黝黑,前方有一堆篝火,火旁边坐着一群青年人,皆锦衣华服,腰悬长剑,此时正笑着说话。

苏蓁颤抖着爬了起来,眼中模糊的世界渐渐清晰。

前方空地上,堆叠着一大把羽毛,每根皆是渐变的金绿色,映着火光折射出水波般的亮彩。

她非常非常熟悉这颜色。

数百个夜晚,在明灭的烛光里,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在黯淡破旧的卧房内,三只挤在一起的毛团,身上就流淌着这样的色泽。

那羽毛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还要更为明亮瑰丽,如同朝霞映在春日新叶间,充满了勃勃生机。

一个青年攥着几根羽毛,啧啧称奇:“这碧羽天鹎当真是美丽……”

他一边说一边扭过头,看着那坐倒在地的少年渔夫,又看向火堆旁边散落的尸体,“……只可惜性子太桀骜了些。”

苏蓁转过脸去,看到三具被扒光羽毛、剖开胸腹的尸体,僵硬地躺倒在草地上,脚爪被砍去,眼珠被剜走,只剩下恐怖的空洞。

旁边是血肉模糊的脏器,土地上晕染了大片的红。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流仿佛都停止了。

另一个人捡起其中一具尸体,用一根长长的铁签将其贯穿,“烤来吃了应该味道不错。”

苏蓁尖叫着扑了过去。

寒光一闪,利刃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的手脚。

“……留你一命只为了让你找出那大妖的尸身。”

那人冷笑着看向血泊里惨叫的少年,“我们可不是那些装模作样的正道修士,如今便是将你削成人棍,也照样能得到答案。”

痛苦。

难以想象的痛苦。

哪怕是用这病弱身躯苟活了那么久,苏蓁仍然无法形容这种痛苦。

肉身和精神的悲恸交叠在一起——

她看向那些寒光熠熠的利刃,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双眼睛里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却是一片晦暗绝望,曾经的光芒完全熄灭,变成了无尽空洞的深渊。

“别废话了。”

有人一边说一边将尸体架在火上,“赶紧找出来。”

两个修士走过来,袖中涌出滚滚黑紫雾气,他们手背上浮现出魔神契印,同时恶瘴弥漫了方圆数十丈,将所有人都包围在内。

苏蓁痛苦地颤抖着,恶瘴不断贯入鼻腔口中,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开始腐烂。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唯有这一个念头不断回荡着,强烈的杀意在胸中燃起,如同野火般烧灼全身。

她忘了所有诡异的违和感,也忘了可怜的渔村少年和三只小鸟。

她只记得一件事。

恶瘴中陡然破碎,张牙舞爪的藤蔓伸展而出,贯穿了那些修士的躯体,将他们的头颅四肢悉数扯掉,脏器洒落一地。

鲜血在林中泼溅,汇聚成溪流,向四面八方淌出,彻底染红了草地,还有那些艳丽金羽。

“……”

苏蓁猛地睁开眼睛。

她的元神回归肉身,此时人正坐在水潭旁边,茫然地看着波澜不兴的水面。

契印。

那些魔修身上的契印!

她上辈子曾在秘库里见过那图案,印记属于餮食之魔神的信徒。

而这位魔神,早在四千年前,就被流明之魔神吞噬,其信徒们也大多因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