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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萧元正要退出,想起今天傍晚发生的事,停步提了一句。

“侄儿不知那人什么来头,但看起来不是一般人。我走之后,伯父若是外出,也须多加留意,免得万一又对伯父不利。”

裴冀听完,出神了片刻,开口询问样貌和年纪,裴萧元描述了一遍。他眉头微皱,半晌不语。

“伯父莫非想到了什么人?”裴萧元问道。

裴冀慢慢摇头,顿了一顿,又加重语气:“总之,你此番入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若再遇不决之事,及早来信。”

裴萧元应下,退出后回到住处,见屋内灯火通明,贺氏连夜正领着仆妇在为他收拾行装,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忙放下手头之事来迎。

“郎君在外奔波了一日,此刻才回,怕是饿坏了吧?”

裴萧元被她提醒,这才想起饥饿,依言前去进食,只是大概饿过了头,并没多少胃口。回来时行装已整理得差不多了,小箱叠着大箱,看起来如同搬家。贺氏道:“郎君这回入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便往长久做准备,冬夏衣物都收拾了些,也不多,各三两套罢了。你离京已有多年,这次回去,别处就算不管,想来崔府总是要走一趟的。京中人惯会以衣量人,衫帽若是不够光鲜,光是门房小鬼那一关就被轻看了去。这回若不是事情来得突然,本该好好为你添置些新衣,总共也就这些,莫嫌累赘,也无须郎君自己携带,我自会安排人送去。青头勤快,让他跟着一道过去充个使唤。到了那边,去哪里,穿什么衣裳,我都吩咐他了,不用郎君自己费半点神。”

裴萧元听她絮絮叨叨,苦笑:“一切照阿姆吩咐的办。”

贺氏这才满意,却又发觉他应话时视线落在案上的一只奁盒上,那是她带过来还没收好的,便走过去,小心地打开。

内中存有几件首饰,当中一件便是那日早上裴萧元遇到叶女时曾在她鬓发上见到过的双蝶钗。只是离开了人,它便也没了生机,只静静卧在奁盒内,在烛火的光里,闪着泠泠的光。

“这几件是你母亲早年的首饰,蝶钗是新婚之后你父亲送她的。我记得是长安西市里的一个匠人打出来的,我也至今记得那家铺子,没有招幌,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知道的人不多,却能打出如此奇巧的钗,长安城中独一无二。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那铺子如今还在不在。记得那时候,只要你父亲在她身边,她必会戴它。那时你也刚出生不久,多好的日子啊……”

贺氏唇角含着微笑,轻轻感叹了一声,指尖仿佛抚摸婴儿般地轻轻抚过钗头。

“后来你父亲越来越忙,越来越少陪伴她,她戴得也就少了,再后来,要出去打仗,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她在京中一人,便将蝶钗收了,所以郎君你小的时候应也没有印象。这回叶小娘子来,有些仓促,来不及给她准备周全,我想她也不是外人,便自作主张将这几件留存下来的首饰洗干净拿了出来,却没想到……”

她一顿,“我再收起来吧。”

她闭了匣盖,抱起,待要走。见裴萧元始终沉默不言,便安慰道:“郎君也不必过于内疚了,郡守会派人再去寻她的。况且我看叶小娘子额若皎月,耳垂丰圆,是有福的贵相,一定不会有事。”

裴萧元提了句自己的计划,贺氏初闻有些意外,随即点头:“应该的!郎君有这份心,叶小娘子若是知道了,便是有再大的气,想来也能消去。只是如此安排,未免过于辛苦,自己路上也要保重。”

裴萧元应下了,贺氏忙催他歇息。裴萧元不过稍稍合眼,天微明便起了身,见到承平,谈及告身之事,承平惊喜不已,比正主还要高兴,连声祝贺。

“太好了,三年前就该你得了!朝廷这次终于想起你的功劳了么!此番你也入京,不说咱们日后相互照应,路上就是一桩美事。我本愁无人作伴,如此一来,你我又可同行。”

裴萧元笑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随即说了自己的行程安排。承平颇为意外,一顿,正也开口说要同行,裴萧元已道:“你不必再去。你与我不同,要事在身,须早些入京绸缪。”

承平略一沉吟,点头:“也罢,这回就听你的,劳你辛苦,咱们分头寻人,我先行上路,也会在道上多加留意的。过些时候,我在京中等你来!”

天光大亮。承平这边召齐了人,裴萧元也郑重拜别裴冀,叫青头先随承平入京,自己和何晋同行,两拨人分道上路。

两个多月后,他终于抵达了那女子留书里所言的“归处”。

那是坐落在庐州深山里的一个小山村,附近数十户山民,周围群山环绕,朝起云雾,暮见夕霞,仿若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地。

她不在,仍未归。

茅舍门扉大开,矮篱墙头半塌,缠爬着野草,满地都是枯枝落叶。一只盘在角落里晒太阳的黄花狸被他到来的脚步惊动,飞快蹿逃而去。

这一路南下,他晓行夜宿,到处打听,失望也在一日日地积压。

不管她是否真的如他伯父说的那样无意于婚姻之事,叶钟离却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才会将孙女的后半生交托给他。

他辜负了信任。

此刻之前,无论寻人如何煎熬,他的心里始终还是存了希望,最后当他到的时候,说不定她已从别道先行归来在此等待她的阿公了。

纵然也知这希望极其微渺,但当真的落空,这一刻,停步在这间寂无人声的茅舍前,说不清是连日积累的疲倦还是前所未有的自责,顷刻如山一般向他压了下来。

住在附近的邻人说,这爷孙是三年前来的,当时二人路过附近,那少年染病,寻到此处,养了大半个月的病,身体渐渐好转之后,便落脚了下来。村民并不知道这对爷孙的来历,只知他们姓叶,善画。在此三年,那少年不但应村民之求为他们画过门神,平常还教孩童读书写字,村民对他们很是敬重。但在去年岁末,祖孙二人不知何故忽然又走了,临走前将屋中日常所用的器具也都送了,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

“也不知他祖孙如今又去了何处。去年岁末,我家娘子从山里采了些花椒,不舍得卖完,留着些自己做新岁的花椒酒,说要给叶小郎君也送一壶过去,叫他饮了也好去秽辟邪,才想起来人已走了,还念叨了许久……”

邻人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她到底去了哪里?如今人在何处,安否?

“郎君!四月了,须得抓紧上路。寻人之事我会盯着。”

裴萧元忽然听到何晋在旁轻声提醒自己。

他回神。

出来的时日不算短,承平一行人想必早已入京。留给他的时限确实也不多了,若不能按照告身上的最后时限如期抵达,轻则褫夺职位,重者可以入罪。

裴萧元离开前给了那邻人一些钱,吩咐照管茅舍,勿教风雨侵蚀,又道叶小郎君是他义弟,若是哪日归来,到县廨传个讯,随后马不停蹄赶到山外县廨,表明身份后,叫若是收到消息,请经驿邮送往京中金吾卫。

寻人一事至此,终是以无果而告终。

告身最后期限逼近,已不可再耽搁,他片刻也未停留,当天便转了方向,往京洛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