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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茵娘此时也已不再是方才面对皇帝时的额面触地的姿势,她虽仍跪地,却慢慢直起上身,望向对面之人。

“先出去,都退开。”

在这个地方,他是主宰一切的最高之人。

二狱卒一声不出,退了出去。

咣当一声,门紧密地闭锁了起来,屋内只剩下卫茵娘和袁值二人。

袁值走到她的面前,缓缓地蹲身下去,望着面前这一张春月一般的粉面,开口说道:“方才陛下的意思,你当是明白的。连陛下都亲自过问,事已至此,我劝你一句,陛下想知道什么,你交待便是。否则,恐怕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卫茵娘看着面前这蹲身与她近在咫尺、令京城中人闻风丧胆的宦官,与他四目对望。

“太子与我往来之事,是不是你搞的鬼,告到了陛下的面前?”她忽然发问。

“是。”袁值应道。

“金风楼的老鸨数年来一直在监视着我,连太子都被蒙在鼓里。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是。”袁值再应。

“啪”的一声,卫茵娘抬手,向着他的一侧脸面狠狠抽出一掌。

袁值不及防备,被扇得面脸侧向一边,回过头来,见她也因用力过度,挥掌之后,人跌坐在地,。

“陛下原本已将我彻底忘记了。一个旧日罪臣的女儿,沦落教坊的贱人而已。若不是你长久蓄谋,故意为之,我何至于陷入今日的绝地?”

袁值被她如此抽了一掌,面上竟也不见半分愠色,只微微皱眉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和太子的事败露,太子往后不能占有我了,我失了靠山,也暴露了和李延的往来,为求得一命,就会投向你的怀抱,以求庇护?”

她看着袁值,一张娇面露出鄙视的冷笑。

“你倒是说说,你本是什么打算的?令我诈死,瞒过皇帝,往后隐姓埋名,做一只受你圈养的笼中雀?你这阉人,你坏了我的事,又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充作好人?想做什么,你来便是,当我会怕吗?”

袁值的眼皮子抽跳,目光慢慢转为阴冷,却仍未应声。

卫茵娘显是恨极此人,也或是真的不想活了,冷笑着挺胸向他靠去,继续羞辱:“你不就是想睡我这具皮囊吗?有什么可遮掩的?多年前,我还在教坊作歌伎,第一回遇你,你看向我的眼神,直勾勾若要剥我衣裳,我便知你是看上我了。趁着我还有几分姿色在,你若睡得动,拿去好了,就在此地也是无妨。但我告诉你,不管你在外面如何位高权重叫人害怕,你在我这里,就是一个阉人!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袁值目中如有暗流涌动,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他自卫茵娘面前站起身,居高俯视着地上的女子,她此时已是闭目。

他缓缓点头:“既如此,恕我得罪了。”

“来人。”他朝外唤道。方才那二卒重又入内。

“上刑。”

他的目光落到卫茵娘那一双如若新剥青葱的纤手之上,冷冷地道。

傍晚,六街暮鼓响起之时,袁值再入紫云宫。此时韩克让恰刚从里面出来,因为还是没有得到下属裴萧元的下落,方遭受到皇帝的训斥,此刻未免沮丧,正思忖着皇帝何事如此焦急要催见人,一向稳重的这个下属又到底去了哪里,迎面遇到袁值来,见此人神色凝重,步上宫阶之时,目光落地,似也怀有心事,竟连他走出宫门也未察觉,倒是少见,便停了停脚步。此时袁值才看到他。因这二人平常也无往来,这里碰见,略略点头,也就各自走了过去。

袁值走到宫门前,扭头,又看一眼匆匆离去的韩克让,随即收拾心绪,入内求见。

皇帝坐于外殿,正披衣在阅奏折,见他来,停笔,抬头问:“可愿意说了?”

袁值当场跪地叩首:“奴无用,已施加重刑,却未能审出半句话。那秋娘已受不住,昏死过去,怕陛下这边在等进展,故暂停用刑,先来向陛下回禀。”

皇帝沉默片刻,再问:“此事,你如何看?”

袁值迟疑了下,道:“陛下既问,奴便斗胆进告。此女貌似柔弱,实则心性硬铮,已对她施加拶夹,十指连心,莫说妇人了,便是寻常男子,也少有能抵住不松口的。以奴看来,她仿佛求死心切,便是再上十倍酷刑,怕也是无用。”

皇帝冷冷抬目望去,“原来如此。但莫非你是忘记了?朕走之前,是如何交待的?”

袁值急忙再次叩首:“陛下之言,奴岂敢忘。奴以为,此女如今留着条命,对李延那里的事,将来或还是有些用的。”

皇帝点了点头,“确实。不过,朕记得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此前主张处死的人是你,今日要朕留命的,怎又是你?”

袁值猛一停顿。

“你向来下手不会心软,这也是朕重用你的原因之一。”

皇帝搁笔,面上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怎的今日,你就怜香惜玉了起来?”

袁值额上浮出一层薄薄水光,片刻后,咬牙重重叩首:“奴蠢钝至极,竟妄想在陛下面前有所隐瞒。此事奴确实藏有私心,罪该万死!”

“说!”皇帝冷冷道。

“多年之前,奴还只是营造监下一小吏,随人赴了一场官宴,无意遇到此女,当时正是长安当红歌伎,一曲毕,声动四座,那时奴便……”

他顿住,自己亦是说不下去,只羞愧欲死,不住叩首,冷汗涔涔不绝。

皇帝看他半晌,淡淡地道:“朕还以为是何事,不过如此。男子活于世,酒色财气,总是要沾一样的,否则,便是手握通天之权,又有什么意思?一个女娘罢了,你看上,待日后李延伏诛,领回去便是了!”

袁值惊呆,未料此事皇帝竟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反应过来,心有余悸,仍在砰砰地跳,定住心神,再三地叩首谢恩。

皇帝拂了拂手:“你再给我去叫个人来。”

天黑时分,裴萧元和絮雨归来。

他今早出门,骑的是宝马金乌骓,这个白天,他将宝马让给她骑,在西山周围放马纵行了半日,后腹中饥饿难耐,一番寻找,总算寻到一山寺,拍门求斋,二人以兄弟相称,入寺用了斋饭,虽只是面筋、芋苗、萝卜、蔓菁等物,却颇为可口,吃得甚是香甜。用完饭,留下斋饭钱,看日头也是西斜,试探问了一声,她默然,他便带她踏上归路,终于在此刻,赶城门关闭之前到了长安。

他径直再送她回永宁宅,如前些时日那样,一直伴到院门之前。

絮雨停步道:“今日多谢你。出来一天,你应当还有别事,不用管我了,你快去吧!”

裴萧元观她神情确实已是平复如初。虽知她心中伤痛必还难平,但这种事,也只能凭着时日来慢慢冲淡,一时急是急不来的。

他点头:“你也累了,今晚早些安歇。”

他唤来胡妇侍奉她就寝,看着她走进去,想起平日最会蹦跶的青头还不见露面,顺口问了一声。

他在北地多年,早也学会胡语,听胡妇讲青头午后出去买东西了,此刻为赶坊门,应也快回,便也未在意,迈步朝外而去。

今日一天不归,实是他自己也未料想到的意外,思忖衙府那边或会有事,匆匆出门,待骑马过去,忽见宫监杨在恩自门口的一道拴马桩后转了出来,笑容满面,恭声说道:“陛下命奴来请司丞入宫,有事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