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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像今夜的月光一样清凉,还是像她喜欢的木樨花那样甜润?

当裴萧元意识到自己的神魂在想甚时,心跳得厉害,人也跟着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不敢显露太过,唯恐叫她察觉到自己那绝不能让人知晓的心思,只不动声色地下了马,好离她远一些,接着,镇定地应:“是我的错。不该将公主带出来的。”

“既然错了,该当如何?”然而她却好像不肯就此放过他,细听,语气若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调侃。

“公主如何惩罚都行。”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顺着她的口吻,轻声地应。

他应完,不闻她回,抬目望她,只见她高高坐在马背之上,俯视着自己,片刻,忽然朝他伸手,要他马鞭。

“给我!”

他不解,然而也未多问,将马鞭递上。她接过,凌空甩了几鞭,大约是嫌长,循着掌心绕了几圈,又甩了甩,仿佛满意了,接着,命他转过身去。

他依旧不解,然而还是依言。

伴着“啪”的清脆一声,鞭梢竟轻轻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他那被潮湿衣物覆闷了大半夜的一张脊背,毛孔早已变得紧闭而麻木。这只不过是戏弄似的一鞭,不疼,带来微微的刺痒之感而已,然而,裴萧元的脊却如遭一条烧得通红的烙铁灼过,毛孔怒张,头皮发麻,寒毛顷刻间根根竖立。他打了个激灵。此时他又听到她在他身后再次轻笑了起来,说:“罢了!这回就这样了,下次若是再敢——”

他再也忍不住了,转面,猛地抬臂,五指攥住了她手中正那待收回的马鞭,发力一扯,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他歪过身去。若非此刻有他在马下用身体支着她,她必早已跌下马背。

“裴二,你——”

她发出一道低低的不悦的受惊之声,忽然撞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声戛然而止。

此时她高坐马背,歪身俯面向他,他则立在马下,一掌紧攥着她手中的马鞭,微微仰面,双目紧紧地盯着她,深处若有幽光闪烁。和他靠得是如此得近,絮雨感到自己的面颊已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的阵阵灼热的呼吸。

良久。

“太晚了。你身上湿透了,去附近寻个人家,暂时先过夜吧。”

忽然絮雨轻声说道,也无半分挣扎。

在她说话之后,她感到那一股攥着马鞭迫她向他的力道终于缓缓地松弛了下去。

“就照公主吩咐的办。”

片刻后,她听到他用略喑哑的声音低低地应她,接着,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将马鞭还给她,伸臂将她轻轻扶正,坐回到马鞍上。他则不再上马同乘,只为她牵马前行,走出了这一片月光静照下的林子。

后半夜,他带着絮雨,投宿到了从前那位送水老翁的家中。

老翁在犬吠声中出来,认出是他二人到来,惊喜不已,将人请入,看到裴萧元衣物潮湿,赶忙唤孙子丑儿烧起炉膛,好叫客人烤衣,又要将自己和孙儿睡的那屋让出来给他们,他爷孙去睡灶膛旁的杂物间。

裴萧元望向絮雨,显是征问她的意思。

原本深夜扰人便就不该了,怎还能再占用主家寝屋。絮雨摇了摇头,裴萧元明了,转向老翁,叫他爷孙自管去睡。

老翁再三地请,见二人不应,只得作罢,从外面搬入一张竹床,说是用来露天纳凉的,正好可以叫他们今晚用。

“家中就这么一张床了。窄了些,要委屈你二人,只能挤挤过夜了。”老翁看着两人,很是过意不去。

裴萧元没作声,只下意识地望向絮雨,她已对老翁说无妨。这时丑儿抱着只木盘噔噔噔地跑了进来,盘中有几只面饼。他用力踮起脚,高高地举过头顶,递给客人。

方才老翁还要张罗给他们做吃的。絮雨是晚宴过后出来的,不饿,但疑心裴萧元或因出城的缘故昨晚没吃饭。他却也说不饿,叫老翁不用费事,她也就作罢了。此刻见送来现成的吃食,忙接过。又见丑儿剃头渡夏,脑袋变得光溜溜了,只在头顶剩下一圈头发,像覆了只茶壶盖,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顺手摸了摸他脑袋,惹得丑儿又害羞地躲到了祖父的身后。老翁笑呵呵地解释说,家中也无别的什么好吃食,好在面饼是白天刚做好的,用作干粮,还算干净,客人若是饿了,可以用来填肚。

絮雨再三地感谢,请爷孙自去休息。老翁看着她和裴萧元,点头。

“记得上回郎君还来我家,问小郎君你的住处,后来进城送水,我还记挂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找到没有。如今你们兄弟团聚,再好不过!我不打扰了,裴郎君也赶紧烘衣裳吧,快些休息。”

老翁留下一盏油灯,在屋中燃起熏蚊的艾草,这才牵着孙儿走了。

柴门畔的犬吠声止歇。金乌骓在骡棚下安静地嚼着草料,马尾不时啪啪甩动,驱赶周围的小虫。远处也不知哪里,隐隐响着山水在大雨过后霖漉流淌的哗哗之声。而在这间隐于山麓里的简陋的杂间中,炉膛中的柴火正在烧着,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微的哔哔啵啵声。

油灯昏昏,映着屋中一双人的对影。

大约是这山中的深夜真的太过静谧了,少了祖孙二人,非但没有令这间杂屋变得空广一些,絮雨反而更觉狭小。好像一动,周围便全是他的壁影在晃。

她猜测他或许也是如此的感觉。

“你自便吧。不必顾忌我。”

“我不会看的。”为了叫他放心,她又添了一句。

然而她的保证非但没能叫他变得自如,他看她一眼,面上好似还露出了一缕窘迫之色。

“或者,我去外面等?”

片刻后,见他还是放不开,絮雨有点无奈,想了想,又道。

“不用!你留下无妨。”他立刻出声阻止,这回终于迈步走向火堆。

絮雨一笑,背对他,坐到了竹床上。

终于,又片刻后,她听到身后起了一阵轻微的脱衣解带的窸窸窣窣声。

絮雨和衣躺了下去,背对着他。

“晚上你也睡屋里吧,我看竹床够用的。我无妨。”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道。

她躺竹床的一侧,只占了极小的一点位置,给他留出了足够他仰卧的空余。

身后没有应声。

“你听见了没?”絮雨等了片刻,略略提高声音,问。

外面潮湿,还有蚊虫叮咬,根本没法过夜。

“是。”身后终于传来他的应声。

“公主若是累了,先睡吧。我还要一会儿。”他又说道。

这个晚上的经历,虽然此刻想起来还是如同梦幻,不过,絮雨觉得还好,她不累,不想睡。但是也不知怎的,在身后那人偶然发出的轻微响动的陪伴下,在清苦的艾草香气里,眼皮开始黏腻。慢慢地,她闭上了眼。

炉膛里的柴火渐渐烧作了红烬,余火跳动,映照着对面年轻男子的一副劲瘦躯干,肌紧筋劲、不见半分赘肉。

他悄然转面,望向竹床上的那道背对他的纤影。

她已很久没动,也不再说话。应当是睡着了。

他取了早已烘干的衣裳,一件件套回到他被火烤得灼热而干燥的身体之上。随他穿衣动作,肩背暗肌盘屈微动。很快,他穿衣完毕,轻步走向竹床,吹灭近旁油灯,随即,无声无息地绕过她,往外行去。

“你去哪里——”

就在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含含糊糊的问话之声,嗓音软哝哝的,带着浓重的困意。

裴萧元停步转头。

朦胧的夜影里,她半醒未醒,随了问话,身子动了一动,看去好像就要掉下竹床了。

他箭步转回,伸臂将她拖住,轻轻送回到床上,放在中间。

“公主安寝,我在。“他俯身向她,用极是轻柔的声音,低低道了一句。

絮雨眼眸半闭,手指好像摸到了一段热烘烘的坚实的肘臂,安了心,咕哝道:“我说了,你不用出去的……“

裴萧元任她握着自己的臂,在黑暗中静静坐着。半晌,听到她呼吸轻匀,慢慢低头,凝视着夜影中那一张沉眠的面,看了片刻,最后还是轻轻抽臂,蹑步而出。

她是完全地信任他。

然而,坐怀不乱,那该是如何的贤人才能抵达的境界。

在体味过枞树林中那一段曾暗暗冒犯于她的隐秘经历过后,裴萧元知道,至少,在他这里,恐怕是很难做的到的。

絮雨这一夜睡得甚是香甜,次日醒来,已是晌午,裴萧元自然不在她身边了。

昨夜一场暴雨,冲断附近一座小桥,出去的路被阻断,他已帮山民去修桥了。这个白天,因此意外,也一直耽搁到傍晚,道路才重新恢复,他接回絮雨,辞别老翁,带她回往长安。

她知道他昨晚是在外面过了一夜的。丑儿告诉她,一早出来,就看到郎君一个人横剑于膝,盘腿,靠坐在柴门外的墙头上,还叮嘱他,小郎君昨夜累,不要吵醒人。

半夜,在金乌骓快要将二人带回到长安,城门已是在望,她终于忍不住了,回头问他,昨夜为何不听自己的话。

这一路上,他没说话,她也是。

这是两人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公主体谅臣下,是公主仁善。为公主守卫值夜,却是臣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