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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雨一时又是好气,又觉几分好笑。

恰此时,又一名官员出来,躬身提着只用锦缎覆的鸟笼,奏称,前些时日,京畿北山之中,有众鸟数万齐集,前后成群,飞翔朝向京城方向,三日才散。当中有一只白鸾不去,停在梧桐树上,山民捕之,他便趁着今日机会进献公主,此为极大的祥瑞。

众人望去,见出来说话的是长安令。他献的那一只白鸾,通体雪白,凤尾纷披,望去,果然如他所言,状若神鸟。

絮雨命人将神鸟拿近,看了看,认出是只凤尾白雀。

从前她随阿公在外游历,走遍名山,自然也遇到过类似的雀鸟。固然少见,然而,哪里又是什么神鸟?

长安令见左右纷纷赞叹,面上暗露得意之色。不料,座上公主在端详神鸟片刻之后,竟开口,命人将其放掉。

长安令一怔,赶忙下拜劝阻:“公主不可!此为平生难得一遇之神鸟,况且,必是百鸟知公主归朝,方齐聚北山,如同朝拜。微臣这才特意将此神鸟进献公主,以为朝贺。”

公主一笑:“神鸟固然罕见,你亦是有心。但在我看来,此并非祥瑞。”

宴殿内的众人纷纷展目,屏息望向公主。

“时和年丰,才是嘉祥。国家得贤,才是良瑞。又譬如,今日讲武,有那些将士悍不畏死,同心齐力,护我圣朝,叫我圣朝教化远播四方,无边弗届,子民得安居乐业,永无饥馁。这些,才是真正的祥瑞!”

“至于这一只鸟,它便是再灵瑞,哪怕真是天上飞来的神鸟——”

她再看了一眼。

“又何足贺?”

“放它归山吧!”

公主的话语之声并不高,然而字字清音,送入今夜宴殿内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殿内凝寂了片刻。

皇帝斜靠在身后凭几之上,面含淡淡笑意,静望面前群臣。

忽然,不知是哪个带的头,高声颂是。满殿之人跟着醒神,随即纷纷颂赞公主英明嘉慧。

早有侍臣依公主吩咐,将那一只白鸾拿出宫门,放飞于野。长安令羞愧不已,俯趴在地,连称受教。好在公主也赞他有心,并未当众令他过于难堪,皇帝陛下甚至还哈哈大笑,命人赠他一酒,替他压惊。但有这个前车之鉴,剩下那些大臣当中,有心本想借机奉承再献“祥瑞”的,也是知晓,座上这位刚回朝的公主,看去不是可糊弄之人,哪里还敢继续出来自讨没趣,遂纷纷闭口。

又有宴使也照皇帝之命,将公主方才的话,悉数转达到此刻正在营房参与犒宴的将士当中。很快,那边仿佛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的呼声。纵然隔着数里地,这欢呼声亦是越过了这片夜色下的苍山山麓,隐隐传来,响荡不止。

裴萧元自大殿的柱后,缓缓转面,目光越过殿中的华灯和参差的人影,望向了远处那道坐于殿中央的周身仿若烁动着迷离金光的紫色倩影,不觉看得发痴。

然而今夜这殿内,发痴之人,又何止他一个。

正当乐工重新奏乐,歌工欲献喉时,忽然,砰的一下,有酒盏落地,杂音引得众人望去,见是座下西蕃王子所发。

如今的这位西蕃王子,名叫贺都,是三年前,西蕃战败后,国内重新争势继而称王的新王长子。他勇猛无俦,号称高原雪鹰,每战必身先士卒,不但深得西蕃王的喜爱,在西蕃军中也得人心,很受拥戴。此前在战事中,便曾给圣朝军队带来过不小阻力。西蕃最后战败,贺都作为人质来了长安,以示新王对圣朝的臣服。

自然,圣人也未亏待这个来自久为劲敌之国的王子,一来便封他做了威卫将军。他也是白天那一百二十名健儿当中的一个。当时虽然位列末尾,并没看得十分清楚,但已觉圣朝公主高贵至极,美丽至极,心向往之,及至今夜,华灯映灿,公主近在眼前,琼鼻樱唇,貌若天仙,雪白肩膊隐在披帔之下,令贺都看得目不转睛,心猿意马,一刻也舍不得将眼挪开。待她方才说话,展眸一笑,他更觉她那双明眸看的就是自己,登时神魂颠倒,一杯杯不停喝酒,以致于失态,酒盏失手落地,骨碌碌地滚出地簟,一直滚到场中一名乐工的脚边,这才停了下来,引得周围之人几乎全都看了过来。

这贺都王子索性借着酒劲,大步出案,来到圣人面前,参拜,高声说道:“小臣贺都,时年二十有六,国中并无妻子,今日有幸得见圣朝公主之颜,如见天人。小臣斗胆荐婚,倘若陛下肯将公主下嫁,从今往后,我大蕃国臣服圣朝,千秋万载,此志不渝!若有违誓,叫我折翼高原,不得好死!”

满殿人被他吓了一跳,等听清他的所求,无不瞠目,心中也就只能感慨一声,果然是番邦外属,丝毫不知礼节为何,竟然当众自己便如此跳出来求婚,也不怕贻笑大方。当中有人更是嗤笑出声。惹得贺都面红耳赤,呼道:“陛下难道不信我的誓言?”

皇帝显也是没防备,愣怔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恢复常态,含笑道:“王子是英雄之士,更是有心,朕颇为欣赏。不过,公主方始归朝,朕正待与她共叙天伦,至于别事,日后再论。”

贺都不甘,一双醉熏熏的虎目转向座上公主,见她眉目微敛,神色平静,好似方才说的事和她完全无干。然而,就这一副冰雪玉人的模样,反而叫人越看越是眼馋。他捡回酒杯,归座,在心里盘算了起来。

他来长安也有段时日了,自然知道些圣朝人的礼仪,知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贸然,也难怪被人嗤笑,皇帝不当他一回事,心中思量,今夜立刻派人赶回去,叫父王速速替自己遣使求婚。

他刚下去,座下又起来一名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子。

他和方才的贺都不同,长身玉立,文质彬彬。

此人系渤海国的小王子,名兰泰,因身无政事,来长安已定居多年,熟读经书,去年参考科举,一举夺得探花,不但如此,武功亦是出众。他还擅音律。种种加身,令他成为长安许多高门青眼有加的贵婿,然而他却孤芳自赏,曾经放话,除非是他心仪之女子,否则,宁可终身不娶。

只见他出来,从乐工的手中接过一面琵琶,用拨子调音数下,随即转向殿上的皇帝,恭敬行礼,道:“今日公主归朝,得见陛下天伦圆满,小臣亦是不胜欢欣。方才殿中诸位大臣现场赋诗,小臣不才,献丑现场赋得一曲,名凰归,以示小臣拜贺之心,还望陛下许可。”

皇帝闻言略意外,随即笑允。

王子便抱琴入座,当场弹奏他方作的贺曲,果然是音度清美,又隐隐暗传情愫。一曲罢了,余音绕梁,周围之人无不神醉,皇帝喜悦,下令嘉奖。

这时,只见为贺圣人万寿于不久前才来长安的渤海国丞相走上,敬拜过后,恭声说道:“我王心向圣朝,更得蒙陛下恩典,王子在京,早晚得击钟鼎食,腰悬金紫绶,贵不可言,然而至今未得婚配,终究是莫大缺憾。此事,不止我王,我国万千子民,亦是悬系在心。王子对公主心存仰慕,臣下斗胆,今夜代王子向陛下求亲,恳请陛下垂爱。”

“王子一片冰心,日月可照,此求若能得陛下恩准,那便是我王,我渤海万千子民的莫大幸事!”

渤海王族向来仰慕圣朝华章礼仪,归化已久,国人容貌,亦与圣朝之人类属。如眼前这兰泰王子,若不是认识之人,看他便和长安城中的清贵郎君无二。

不但如此,渤海国长久以来,为圣朝羁縻周围异族,故圣人对渤海王族一向厚待,不吝笼络。

实话而言,殿中不少人此刻都觉,倘若有朝一日皇帝欲降公主于驸马,眼前这位兰泰王子,实是极好的人选。

皇帝沉默了片刻,也不知他在想甚,接着,笑道:“王子与丞相的诚心,朕自然体察。只是方才如朕所言,公主归朝不久,朕尚无意议婚。先退下吧。”

兰泰与丞相自然也知皇帝不可能如此轻易便将刚归朝的公主下嫁,方才不过是看到有人开头,跟出来表明心意,好叫皇帝先行留下深刻印象而已,如此,待日后哪天,皇帝若要择选驸马,自然会想到自己。

二人行礼,随即退下。

承平此时已饮得半醉,斜靠在案后,转目,望了眼殿角柱后的那道身影,略一迟疑,向身旁的使官使了个眼色。使官心领神会,急忙也跟了出来,拜请皇帝,下嫁公主。

狼庭王子一早便想求娶圣朝公主,此事几乎也是传得人尽皆知了。故此刻这狼庭使官出来代王子争婚,众人并不意外。

皇帝听了,循着方才口风,自然也是婉拒。随即展目,在殿中游走一圈,又道:“没想到公主归朝第一日,便有如此众多的儿郎们竞相向朕求婚。朕索性再问问,尔等在场之人,可还有谁怀有尚主之心?”

皇帝话音落下,众臣纷纷四顾,只见殿中大步走来一名俊俏的银袍郎君,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到了皇帝面前,郑重叩首,完毕,响声道:“有!臣对公主长怀爱慕之心!今夜这就叫人回去,叫我父王遣使,表臣尚公主之心!”

众人定睛看去,见竟是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

一时间,殿中众臣相互交头接耳。

在一片不绝于耳的嗡嗡声中,皇帝微微笑道:“尔等对公主的心意,朕明了了。先这样吧,今夜并非议婚之宴。”

皇帝一锤定音,接下来,自然无人再敢提此事,宴乐完毕,太子领着百官恭送皇帝和公主回清荣宫歇息,随后,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慢慢地,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