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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虽然已经黑了,但这个时辰,还不算晚。

骆保服侍更衣。

李玄度这些年衣着简素。除朝服外,在家通常一袭道袍,或白或青。外出的燕服,颜色亦以沉稳为主。

他便取了套秦王外出经常穿的青底暗纹襕袍,正要替他更衣,不料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就没别的了吗?”

骆保听他似乎嫌弃,一愣,忙放下,另取了套赭褐色的衣衫。

他却似乎还不满意。

骆保急忙又在箱笼里翻找。

幸好这回出门前王妃给秦王准备了足够多的衣裳。

骆保翻了一阵,看见一套平常秦王从没穿过的宝蓝底宝相花暗纹袍,以前没有见过,应是这回大婚之时一并制的,便取了出来,试探道:“殿下看这套可好?”

“罢了!快些吧!”

他终于勉强点头,催促。

骆保松了口气,忙小心地服侍他更衣,避免碰到臂伤,待遮掩好后,系了腰带,再穿靴。

李玄度修容毕,出了帷帐,往行宫而去。

这片帷帐区的位置在行宫的东北向,其后为林,林中穿水,地势较高,住的都是些随扈而来的贵族和高官,所以每顶帐篷的空间要大些,间距也大。除了他之外,似陈祖德沈旸等人,因皆负责此次秋狝大典的各项事务,夜间也常有人找,为方便办事,大部分时间,也都是住在帐幕之中。

这时候还不算晚,大部分人仍未归帐歇息。远山被青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暗影,周围很是安静,帐幕前的灯火星星点点,远处的营房外围,火杖通明,隐隐能见到巡夜走动的卫兵的身影。

行宫是这里入夜之后灯火最为密集的中心,远远望去,连片辉煌。

李玄度加快脚步,行走在通往行宫的便道之上,快到之时,对面走来几个仿佛刚轮换下岗回营要去休息的禁军士兵,一边走一边说话,声音隐隐随风而来,竟还在议论着白天的那场毬赛。议了几句,只听其中一人道:“今日见到了秦王妃击鞠,实是三生有幸。要是哪日能再与王妃打一场球,我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这痴话立刻引来同伴的笑话,纷纷道:“发梦去吧!你便是死了,也轮不到你……”

那人似是不服,和同伴笑着推搡争辩,突然看见行来停在对面的一道人影,认了出来,如此凑巧,竟就是秦王,皆吃惊,几人请罪,尤其方才那个发愿说想和秦王妃打球的年轻士兵更是惶恐,跪在路边不敢抬头。

李玄度神色冷淡地训了两句,命即刻归营不得在路上游荡,几人慌忙应下,得赦后匆匆离去。

李玄度沉默着,继续往前,很快到了行宫,通过岗哨入内,径直来到端王夫妇的居住,待见到了人,脸上已是带笑,和方才判若两人。

他为王妃送来的吃食道谢,又询问端王腿伤如何,说自己白天一直忙碌,也未能及时来探望皇叔,心中过意不去。

端王妃笑道:“殿下怎出此言?若非这两日事纷纷来,昨夜忙于备赛,今日比赛,后又得蒙赐宴,我也是方回,本该亲自先去你那里道谢才对。不是你救了端王,他此刻都不知如何样了,我夫妇十分感激,区区吃食罢了,何至于你亲自来道谢,还记挂着他的伤。”

端王插嘴,叹了口气:“伤筋动骨,这回怕是要坐困些时日了,实在是飞来横祸。”

端王妃一听他说话就不满,加上李玄度也不是外人,他小的时候常有往来,便道:“求仁得仁!你坐多久,我就得伺候你多久,我都没抱怨,你对侄儿抱怨什么?”

端王急忙闭了口。

端王妃埋怨了两句,也便作罢,正招呼着,婢女入内,说贵妃那里又送来了些赏赐。待王妃去应酬,觑着这个空档,端王急忙强行挽回尊严,对李玄度解释道:“你婶母她就这个样子,我是不和女人家计较,由她去!你想,若是我和她一般见识,这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与其日日争得形同斗鸡,还不如让她几分。也就图个清净罢了。”

李玄度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端王又道:“你别看她凶巴巴,其实你婶母人后很怕我的。只要我说句伤处疼,叫她做甚她就做甚,往东,她绝不往西……”

正说着,抬头见王妃已是回来了,忙再次闭上嘴。

端王妃狐疑地盯了眼端王,端王若无其事,笑问贵妃又送了何物来。

王妃道:“你还问?你丢脸丢得陛下都知道了,叫贵妃给你送来两支人参!”

端王尴尬地望了眼李玄度。

李玄度目不斜视。端王妃命婢女将人参收了,对李玄度又笑道:“这是赐物不好转赠,且也未必适合姝姝。等回了京都,我府中有上好的补血气的药材,到时我叫人送些到你府上,你叫姝姝炖起来吃,补补身子。今日能赢,全仗了她的功劳。可惜你竟不在,没能亲眼看到她在毬场夺彩,一人竟得两筹!可笑我起先也是轻看了她。昨夜说实话,是见那些本应能够担事的人都避之不及,我实在不忿被夷狄轻看,没办法才不自量力硬着头皮接的事,胜败结果心里也是没底。是她见我缺人手,主动说要上场助阵的。我当时还不信她。没想到她竟是个宝!不但人美,性子好,还肯担事。我实在是小瞧了她……”

端王妃打开话匣子便夸赞个不停,语气里满满全是喜爱之情。

李玄度默默听着,也未发声,再坐片刻便以打扰端王休息为由,起身告退。

他辞了端王出来,王妃亲自送他,路上低声笑道:“昨晚临时凑了毬队,我原本是想请你来指点的,一问,方知你不在,只能作罢。你莫嫌婶母多嘴,知道你事忙,但再忙,姝姝这边,该来还是要来的。年轻小夫妻怎能分开这么多日?生分了不好。她毕竟是女娃,便是想你,怕也面皮薄,你当主动些才是的。”

李玄度恭敬应是,请她留步,出来后往外去,不禁想着端王夫妇方才拌嘴的一幕。

王妃看似对端王动辄责备,但对丈夫的关切和爱护之情,却也处处溢于言表。

再看自己,昨夜遇到如此危险,险些丧命,她却不闻不问只顾宴乐,并且,连端王妃都知道她乳名叫姝姝?自己却是分毫不知,根本从未听她在自己面前提过半句。

李玄度心中不禁发酸,更觉齿冷。

再走几步,又一想,这个王妃本就是硬塞给他的,她更是一心逐利,野心勃勃,自己从来也没把她视为要共度一生的妻——如果他还有后半生的话。既如此,又何须在意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

李玄度很快便丢开了,但心情终究还是低落,只觉臂伤更加疼痛,不觉行至一道粉垣之前,听到身旁骆保轻声提醒:“殿下,这里进去,便是西苑。”说着,指了指前方门内的一个方向。

李玄度并不是很想进去见她,但想到端王妃最后送他出来时,又那般劝告。

他的脚步停顿住,正犹豫着,抬头看见一道身影立在对面门内深处的走廊里,面对西苑方向,一动不动,似在凝神眺望。

门内的庭院草木掩映,廊道上悬了一盏宫灯,那宫灯随风飘摇,灯火晃动,虽光线昏暗,但以李玄度的眼力,又岂会认不出这人的身影轮廓?正是他的侄儿李承煜。

李玄度心中忽然涌出一阵莫名怒意,迈步便走了进去,步上走廊,经过李承煜的身边,见他终于惊觉,仓促地转身,面带酒色,似半醉的样子,勉强叫了自己一声皇叔。

李玄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唤了声“太子”,随即从侄儿面前走过去,径直入了西苑。

菩珠今天非常忙,毬赛结束后,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她忙于应酬,傍晚又去参加贵妃的庆功宴,方回来还没多久,刚出浴,身上裹了件月白罗衣,随意系上腰带便坐到妆奁前。

几名婢女围在她身后帮她烘发。渐渐发干,她自己对镜梳头,梳着梳着,照了下镜。

镜面映出她的面颊,依然泛着淡淡红晕,银烛照,色艳犹如海棠。

晚上的赐宴推不过去,她喝了好些酒,有些醉了,方才回来,也是靠了一会儿才去沐浴的。

此刻感到人还是晕乎乎的,她想睡觉去了,但想起李玄度,心思不禁又微微浮动。

和他上次在水边不欢而散也有些天了,这几天他也根本没露面,她是否好打发个人去问一句,表示下自己对他的关心?

毕竟她也没本事靠自己带兵打仗夺天下,要靠他才能实现计划。真把他得罪狠了,他若怀恨在心,她还怎么和他生儿子当皇后再做太后?

别管他现在怎么看自己,是不是不想见她,她把分内的事给做了,总是没有错的。

菩珠出神了片刻,放下梳子,正要叫王姆来,却见那个黄老姆又进来了,屏退婢女们,跪坐在她身侧低声道:“王妃,你来此多日了,怎的竟和秦王分居至此地步?他不来这里,你当去他那里!都这样下去,他如何能信任你?你又如何做事?你莫忘了,你阿姆如今还在等着你去接她!”

菩珠忍住心中恨恶,正要开口,忽听婢女在门外道:“王妃,殿下来了!”

她一怔,那黄老姆面露喜色,朝她丢了个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菩珠坐在妆奁前,假意继续梳头,透过镜子,果然看见李玄度进来了,停在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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