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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关口。

当韩荣昌终于看清对面那个从关门下现身,正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的人时,他回过神,急忙翻身下马,带着身后的人奔迎而上,跪在地上,叩首呼叫万岁。

李承煜停步,两道目光迅速地掠过他身后的人,却未见到自己等待中的人,面上的笑意便就消失了,道平身时,语调已是变得有些不悦了。

韩荣昌不敢起来,让自己的额头深叩于地。

李承煜再次看了眼他身后的人,微微眯了眯眼,拂了下手,屏退他身后以及两旁的护卫,慢慢踱步到他身侧,低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韩荣昌,冷冷地道:“朕命你带回来的人呢?”

韩荣昌还是一动不动,依然叩首于地,口中只说:“臣有罪!臣死罪!”

李承煜再也忍不住了。

他隐忍等待如此之久,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他几乎已是迫不及待了。为此甚至不顾郭朗等人的劝阻,将京都的护卫之事交给崔铉后,以出巡为名,带了从前曾在河西平过叛的陈祖德,一路微服,行至河西。

现在,这个韩荣昌自己回来了,但她呢?

“朕要的人呢?朕命你做的事,你敢不做?”

他声音冰冷,目光阴沉,透出几分杀意。

韩荣昌终于抬起头:“陛下,臣便是熊心豹胆亦不敢不从陛下之命。臣若没有将人带出,又怎敢自己独自归京?”

“那她人呢!”

李承煜几乎是暴怒了,厉声喝道。

“王妃她……她在路上人没了!”

韩荣昌战战兢兢。

李承煜惊呆了,待反应过来,俯身,手狠狠地攥住了韩荣昌的衣襟,差点将他整个人从地上给拖起来:“你说什么?你敢骗朕?”

韩荣昌满面悲苦:“臣不敢!臣收到陛下之命后,寻了个机会,将王妃带了出来,日以继夜上路,一心只想快些将人带入京都,好向陛下复命。算是有惊无险,数日之前,终于到了白龙堆。就在臣以为就能将人送入关中,谁知那日经过鬼堆,遇了一场大沙暴,当时飞沙走石,不能视物,骆马受惊奔窜,臣亦被沙堆埋住,待脱困而出,王妃已是不见。风暴过后,臣四处寻找,王妃却再无下落,最后只在附近大约两里外的沙堆旁,寻到了这一只鞋履……”

他抖抖索索地从随身的一只腰袋中取出一只女子的绣鞋,双手捧了上去,叩首哀嚎:“臣死罪!辜负了陛下对臣的厚望!”

李承煜双目圆睁,盯着韩荣昌手中的绣鞋,慢慢伸手拿来,捏了几下,突然目露凶光,抬脚,一脚将韩荣昌踹翻在地,拔剑:“韩荣昌,你当朕是三岁小儿?竟敢拿这话来诓朕!朕看你是活腻了!”说完便狠狠刺下去,一旁韩家家将扑了上来,硬生生以肩受了一剑,不顾伤口汩汩渗出的血,随即趴在地上叩首:“陛下!韩氏几代忠臣,将军对陛下更是忠心耿耿。收到陛下之命,立刻便就抛下一切将人带了回来!此为全然之意外!陛下若是就此杀了将军,怕将寒了天下忠义臣子之心!请陛下再赐将军一个弥补之机!”

李承煜提着剑尖染红的宝剑,盯着从地上爬起来又朝自己下跪的韩荣昌,片刻之后,缓缓收剑,双目眺望了眼对面远处那片茫茫戈壁,从齿缝里挤着道:“给你一支人马,立刻带着给朕回去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说完,再次盯着韩荣昌,阴恻恻地道:“你若敢有二心,休怪朕不讲情面!”

韩荣昌知他暗指自己兄弟和韩家之人,连声应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承煜转头,正要命人给他派队人马同行,忽见关门之内,从远处纵马来了一名信使,那信使口中呼着急报,旋风一般冲到关楼之前,朝着这几日陪同皇帝在此的杨洪下跪,奉上一道密信,道是发自京都的八百里加急信报。

皇帝突然现身河西,杨洪此前根本半点准备也无。

他现如今是河西都尉,皇帝既到,前几日,自是放下一切事情伴驾巡边。巡视毕,这两日又引皇帝到了此处。本以为看过也就走了,不料御驾竟就停驻了下来。皇帝亦不说留在此处到底要做什么,他更没那个胆子去问。方才忽见关口外来了一队人马,那带头之人,他认了出来,便是之前奉朝廷之命送宝勒王归国的广平侯韩荣昌。不但如此,皇帝竟出关亲自问话,忽然大怒,又拔剑伤人。

他完全不知出了何事。正暗自费解,忽见京都送来了如此紧急的信报,不敢有片刻耽误,急忙接了,快步走过去禀了一声,双手奉上。

李承煜皱了皱眉,接过,破开火漆取出奏报,尚未看完,脸色便就骤然大变,冷汗瞬间湿透后背衣裳。

这奏报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京都出了大事。

就在他离开京都之后不久,前南司将军沈旸,竟出现在了东都。那东都令是他的人,领兵开城门迎接。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东都。

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和沈旸一道入东都的,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自己此前一直在暗查的楚王孙。

沈旸立那小儿为帝,发布檄文,声讨自己弑父杀君,随即领兵发往京都。

他的姑母长公主李丽华呼应,几乎是在同时,勾结了一群平日隐藏极深的大臣发动变乱。乱军于深夜同时攻打南司和皇宫两处。目的便是杀死崔铉,占领皇宫。

皇宫一度被占领,乱军当场杀了上官太后和宁寿公主。

唯一之大幸,是变乱最后事败了。

崔铉领兵平定叛乱。李丽华带着残余势力,仓皇逃窜出京。

京都中的大臣,以郭朗为首,泣叩皇帝,速速归京,以安定人心,平定叛乱。

李承煜双目圆睁,手微微颤抖,向天大吼一声,转身丢下杨洪和韩荣昌等人,厉声呼陈祖德,命连夜立刻归京。

杨洪和韩荣昌皆是吃惊。

尤其韩荣昌,那心更是忽上忽下,人也有点稀里糊涂。

事情还要从今早说起。

今早他派人将王妃写给秦王的信送上路,接着,带着改成男装扮作自己随从的王妃,继续踏上入关之路。不想上路还没片刻功夫,路上便遇一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人黑瘦如猴,但目光机警,看着十分干练。

那少年自称费万,和王妃认识,说已在此处等了好几日了。

更叫韩荣昌惊讶的是,他是南司将军崔铉派来的。

少年当时打量了一眼自己,又看了眼改装的王妃,方见礼,开口说,皇帝出京,此刻人就在玉门关口。出京之前,命崔铉留守京都,但崔铉似是知晓皇帝指使自己绑王妃一事,竟私下瞒着皇帝,派这少年悄悄来此等候递送消息。

在韩荣昌的眼里,姓崔的是皇帝的心腹鹰爪。

昨夜王妃说她和他有旧,写信请他帮自己的忙,韩荣昌觉着有些意外。对他是否真的会应王妃之请出手帮忙,老实说,信心也不是很大。

而此刻,他彻底地相信了。

只要自己递上王妃的信,那姓崔的定会帮忙。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胆大包天,欺君至此地步。

震惊过后,韩荣昌立刻阻止王妃入关,说自己到时能够应付,让王妃放心,绝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那少年建议王妃掉头立刻回去。而这时,韩荣昌才知道了另一件事。

王妃说她可能有了身孕,是路上察觉的,此刻回去,路途太过遥远,有些不便。她原本的计划是入关后悄悄至上郡她义父姜毅那里先躲一段时日,既等崔铉那边的消息,亦是略作休息。如今情况既有变,无法入关,那便改道去柔远先避一避,等皇帝走了,再另作打算。

韩荣昌听了,又是诧异,又是羞愧,更有几分后怕。

劫掠她上路后,他怕后面有人追上来,更怕耽误了皇帝给的期限,一路都在紧赶,路上辛苦至极。王妃有孕,倘因路上颠沛,万一有个闪失,他万死难辞其咎。

那柔远是玉门关外的一个小国,距此地二百里路,归属李朝,不但为河西都尉府担负瞭望的职责,也是从前商旅和李朝出关士卒补充给养的地方。因与河西距离不远,经年累月,如今那地方也居住了不少李朝之人。

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费万带人护送王妃去往柔远暂时落脚,而韩荣昌自己,继续朝着玉门而去。

他方才解释给皇帝的那一番话,虽是谎言,但那一带风暴凶险,流沙噬人,众所周知,皇帝就算不信,也是无法查证。

望着皇帝失态,随即掉头大步而去的背影,韩荣昌知自己应是过关了。方暗暗松了口气,忽见他又停住脚步,扭头看了看自己,又眺望了一眼远处的戈壁,似陷入踌躇。

李承煜对韩荣昌的那一番话半信半疑。

他这趟出京,名为巡边,实际上,是想亲自来这里接她。却没想到等着他的是如此一个结果。暴怒之下,方才恨不得一剑刺死韩荣昌。

若他真是疏于防范,令她不幸香消玉殒,他便是死一百遍也不足以抵消自己的心头之痛。

而他若是存了二心,企图欺骗自己,那更是罪不可赦。

但冷静下来,想如今朝廷将才凋零,而局面危急,尽快平叛为第一要务。正当用人之际,这韩荣昌毕竟也是能用的武将。

他犹豫了片刻,很快,压下那痛心之感,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命他一道回京,说罢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

既知李承煜在前头等着,她自然不可能再自投罗网。

何况现在,她还有了身孕。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那一夜他去霜氏庄园接自己回去后的事。上半夜他和她肌肤相亲,鱼水之欢,下半夜她醒来,在坞堡后的崖头找到了他。他抱她坐他怀中,和她同裹一袍,用他的体温替她御寒,第一次向她吐露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而她,也第一次向他讲述她的“前世”,她那等来了他的“圆满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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