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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斗笠已经见?过她三次了,每一次,他印象深刻。

第一次见?面,他在做溪边日常清理,她突然冒出来摁他的斗笠,似乎打算扭断他的脖子?,于是他率先剪掉了她的手。

可是她的手腕断开也不流血,她的表情似乎也不疼,还?愣愣地?教训他“不能剪人手”,眨巴着那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

极相仿的,又天差地?别的那双眼?睛。

从那一刻起,白斗笠便明白了——

他和那个?小女孩之间,存在某种玄妙的联系。

他们可以?相互触碰,却无法相互伤害,而她似乎碰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东西——所?以?哪怕是他的剪刀也没办法在她身上剪出伤口、血液,只能像剪开一段投影、剪下薄薄的卡通片人物般,短暂地?使那截手腕“分离”一瞬间。

他之后道了歉替她接上手腕,还?念了愈合符咒……其实他根本不会那些玄妙的符咒,那只是随便勾画的几笔——

他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进洛家嫡系才?能浏览的藏书阁,又怎么能成为一位高?风亮节、会画符会施咒的天师呢?

他只会挥舞手里的剪刀,完成一些必要又机械的“清理”。

可那女孩的伤口却瞬间愈合如初。

可她瞧他勾画符咒的手势,没有流露出半点意外?。

她认不出我画的符是否有效,却也不意外?手腕断开后被重新接上吗?

这?是个?与玄学?界有关联、却没有很深厚的玄学?功底的小孩。

——第一次见?面,他便推断出了这?些信息。

等到第二次见?,第三次见?……

白斗笠发现,那女孩竟然认为,她来这?里,只是“做了个?噩梦”。

白斗笠发现,那女孩出现的位置,总在他身边,而且她早就忘记了他们第一次在小溪边的见?面——她不记得他的眼?睛了,也不记得他曾剪了她手。

白斗笠又发现,那女孩构不成什么威胁,好套话好忽悠,警惕性低得不可思议,只需要用最粗糙的方式问问她,激激她,就能套出一堆话。

白斗笠还?发现……

【手表】

【爸爸妈妈】

【找姑姑】

【洛安】

原来如此。

他偷偷扒在姐姐上课的私塾旁听到过,花是一世界,树是一世界,或许阴阳之中酝酿三千芥子?世界,那便会有三千乃至三万个?我。

那个?古怪的、只能和自己接触的小女孩……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芥子?世界,来自另一个?与此刻的他完全不同步的时刻,所?谓的“平行不相交”,对吧?

他所?知的无归境洛家族谱从未存在“洛安”此人,那么就可以?简单猜测,那怪里怪气的小女孩来自洛家的“未来”咯?

白斗笠小朋友很开心。

虽然他每次与她见?面都在刻意忽悠她,但他说出口的话也是实话——

他待在这?里,做一只无归境洛家的清理工具,每天的任务便是清理祠堂,清理族谱,清理香灰,清理山涧幽潭,清理无归境……

天未亮便上山去,天最暗便悠悠晃回?来,吃饭,睡觉,缝伤口,洗衣服上的血迹,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非常、非常枯燥的日常。

可要到哪里去寻找新鲜感呢?

作为清理工具,他没有尝试新鲜事物的权利;作为一个?拥有阴阳眼?的纯阴之体,他也不想去轻易接触任何人,不想和他们对视、或交谈。

老实说,他甚至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原因,在能够顺利把大家一起变成死人之前,他懒得给自己的日常做任何改变。

不过是从一潭死水跳进又一潭死水。

去哪里都会撞上人的眼?睛,去哪里都会看见?他们污浊的声音。

好吵。好烦。

所?以?哪里也不去,乖乖等死,寄希望于实现“一起死掉”的梦想,才?是更?聪明的选择吧?

于是白斗笠便日复一日地?做着清理工作,日复一日地?缝着身上的伤口。

这?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小女孩,她从很远很远的未来蹦出来,眼?神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鲜活、跳脱、蹦蹦跶跶的,最重要的是——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而他看她只是虚影。

好多好多的隔膜横在中间,异常安全地?,捂住了白斗笠的阴阳眼?。

他看不见?她的心声,她心里污浊的咒骂,她藏匿起的阴暗小秘密。

什么也没有,和她对视就只是单纯的对视——啊,看不见?母亲的诅咒,看不见?父亲的厌恶——什么也看不见?——他眼?中的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和谐。

所?以?,最近,白斗笠小朋友的脚步很轻快。

他喜欢……安静。

想到这?里,他弯弯眼?睛,终归还?是收起了钳制住眼?前黄狗的剪刀。

每次看它眼?睛都能看见?“好臭”“好腥”“离主?人远点”,家主?的看门狗就可以?这?样得意吗,是是,我的地?位的确比你更?低级——但也不怪我随时想把剪刀架上这?畜生的头吧?

解除了生命威胁的黄狗又敏锐地?感知了杀气。

“汪汪汪,汪汪——”

狗叫声惊动了门内:“何人喧哗?”

哦,终于。

白斗笠小朋友理理自己身上的袍子?,拍去清晨的露水,又正正斗笠,顺顺袖子?,确保衣冠得体。

虽然只是个?无名无姓的清理工具,但哪怕属于无归境洛家的工具,也必须学?好规矩。

白斗笠小朋友最喜欢的姐姐是洛家规矩第一好的小孩,所?以?他把规矩学?得第二好。

——唔,或许也因为,上礼仪课,是他唯一会被批准进入私塾学?习的时候?

“你别怕,我出去瞧……”

脚步声近了。

白斗笠小朋友收起剪刀,退至门边,站在黄狗的石阶下,低头,弯腰,恭敬地?行了个?礼。

“家主?。”

——打帘出来的男人眉目俊秀,两鬓挂着些微白霜,却也依旧身量挺拔,仿佛山中君子?竹。

见?到一顶白斗笠候在石阶下,原本带着笑意出门的他愣了愣,眼?底飞快闪过什么,但很快就归为漠然。

虽然他是个?明显刚起床的成年?人,而静立在台下的是早早完成工作、已经披挂过一身寒凉露水与血腥气的小孩。

不过,男人依旧语气很和煦、很有长辈腔调地?开口:

“是你啊。清理做完了吗?”

“是,家主?。”

“好,那你再等我准备一番……”

白斗笠又恭敬地?行了个?礼,退至更?下方的石阶。

男人——白斗笠生理意义上的亲生父亲,同时也是洛梓琪的父亲便回?过头去,再次进了里屋。

里屋传来几声交谈,女人有些埋怨的腔调泛着娇气,家主?似乎是在安抚她,说明要早早离开。

每天早晨,家主?的房里总会上演这?温情脉脉、你侬我侬的一幕——

一般流程呢,安抚后跟着哄劝,哄劝后再传膳,然后女人慢慢地?被喂着,时间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能从清晨拖到正午,最好能让寒露浸湿他盛满阴气的骨头……

因为家主?不开口,他便必须一直候在这?,维持着规矩的站姿。

不论风霜雪雨,不论等候多久。

近侍、丫鬟、看门狗——然后是他,嗯,地?位就是这?样啊,没办法。

能怎么办呢?

她这?么做也天经地?义。

看似恭敬低垂的白斗笠下,茶色眼?睛同样漠然地?看着地?面。

那里面的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贱女人,那里面的……

“呀,真抱歉。阿姨让你久等了吧?”

不知多久后,暖帘再次打开,男人身后,华贵美丽的女人抱着小暖炉走来。

时值冬日,他自清晨站至现在,寒气浸了太久,白斗笠小朋友的膝盖有些疼。

但他再次站直了,又弯腰行了一个?礼,极为恭敬。

“主?母。”

洛家主?母笑起来。

她对他的笑容是极其端方优雅的,没有任何错漏,哪怕白斗笠的脸和那个?女人清艳似妖的脸蛋有五成相似——但清理工具足够乖巧,他遮住了脸,不是吗?

轻飘飘地?略过视线,主?母继续和家主?说着话,甚至伸手去整理他凌乱的衣襟。

家主?夫妻的性格就和他们的感情一样,一直很好,全无归境都知道这?一点。

并非什么“第三者勾引出轨劈腿”的烂俗故事,白斗笠的母亲是上一代家主?强逼男人迎娶进门的妾室,他诞生后,父亲便把母亲视为空气,母亲则恨不得绞了头发做尼姑……

所?谓“父母”之间的关系,还?不如山顶的草叶与幽潭底部的石子?呢。

母亲被逼嫁,据说她原本有个?心上人;父亲被逼娶,他和正妻其实伉俪情深——

算来算去,他们似乎都不是坏人,这?里似乎没人做过任何错事。

谁是坏人呢,他吧?

他不是任何一对爱侣的结晶,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期待,那他干嘛要诞生啊?

他是比母亲还?过分的第三者,他是亏欠了他们所?有人的插足者,因为家主?没办法完全无视这?个?拥有阴阳眼?的“清理工具”啊,他总要时不时在这?几个?人眼?皮子?底下晃的。

……但这?些好坏对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