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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前,东市一家书肆。

许平站在木架前,一边挑选架上书卷,一边还要听好友在旁边叽叽喳喳个没完。

“昨日归家,我阿娘见到我都快哭出来了,一个劲说我瘦了许多!”

因着是在书肆,薛恒很是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以免打扰了别的客人。

许平展开一卷旧书卷,淡淡道:“瘦了?我怎么记得你昨日早上起身时,还说过革带有些紧了?”

薛恒一噎,假装没听见这句,继续学着他娘的口吻:“她还一直问,‘哎呀,怎么忽然就不让家中送吃食了呢?在国子监有没有吃好呀?阿娘可听过传闻,都说你们国子监食堂难吃得很’,一直到昨日我回自己院子,方才停了这念叨。”

许平浅笑,挑眉看他:“那你没跟薛伯母解释,食堂现如今已变了许多,再不似原先那般难吃,其饭食之可口反而堪比东市酒楼?”

“哪能没说?”薛恒单手叉腰叹气,把玩着腰上的蹀躞带,满面愁容,“可无论我如何讲,我阿娘就是听不进去。今个儿用朝食时,她还在劝我回国子监后接着让仆役送暮食呢。”

“还好早早跟你约了今日来东市逛一圈,才总算避出来,耳根子清净许多。”

许平从架子上挑了好些落灰的陈年书卷,一并带去书肆主人那儿结账。

书肆主人识得他,笑道:“这些书卷搁得时日久了,纸张泛黄,也没人买,不值当什么银钱,郎君拢共给三十文便是。”

来这家书肆许多回,许平心中有数,晓得店家给出的银钱很公道,甚至已经便宜许多,于是很爽快地从空瘪瘪的钱袋里数了三十枚钱,付账走人。

今日是中秋,此时东市街上尚算热闹,许多人都出来逛着玩,手里捧着蜜饯、干果或者糕饼在吃。

许平此行就是为了淘些别人不要的旧书卷,眼下书卷到手,便没什么别的要买的,只陪着薛恒在街上闲逛。

路过东市生意最红火的蜜饯铺子时,薛恒脚下步伐未曾停顿一下,毫无留恋地离去。

见状,许平有些不解:“你今日不买蜜饯了?”

薛恒笑嘻嘻地隔着布料,拍拍自己怀中的两块月饼:“买什么蜜饯,有孟师傅做的月饼就够了。”

许平往那儿瞅了一眼:“安远兄,你出来闲逛,怎还随身带着月饼?”

“自然要随身携带啊!”薛恒一脸的理所当然,双眼放光,“昨日我就打开看了,抽到的都是广式月饼。按孟师傅特意交代的,这广式月饼得等它回油,待到饼皮变得油润,捏着有些许柔软,才能尝到最佳风味。”

“只不过我力道有些大,包着月饼的两张油纸又薄,轻轻一扯就都破了。没法子,我只好随意拿了一张干净油纸包着。”

许平颇有些一言难尽:“说的是一两日光景才会回油,你就不能先放在家中?”

薛恒昂头,理直气壮:“万一它趁我不在,偷偷就回完油了,那不就太可惜了吗!”

许平:“……”

安远兄,你当自己是在孵月饼吗?

这月饼回完油,还能跟孵出来的鸡鸭幼崽一般,撒开脚丫跑了?

“对了,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叫广式月饼?”薛恒忽然冒出疑问。

许平素来博闻强志,倒还真晓得由来:“是当今皇太后娘娘起的名吧?说是岭南一带的风味,称之为‘广’。”

薛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皇太后娘娘晓得的事儿可真多,会的也多。”

两人一路闲逛一路七扯八扯地聊天。

约未时三刻,薛恒二人从东市离开,各自家去。

薛家在怀远坊,东临西市。从东市出来,沿着街道一路往西而行,过七条大街,便回到了怀远坊与西市相交之处。

往右是热热闹闹、胡商繁多的西市,往左是怀远坊坊门。

依着往常,薛恒必然是逛完东市,再逛西市,快快活活买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直到坊鼓敲响,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今日他怀中揣着宝贝月饼,再没别的心思,生怕一个不小心磕碰了去,于是半分犹豫皆无,扭头进了怀远坊。

踏入薛宅大门之时,薛恒忽然有些茫然。

好像……忘了什么要紧事?

薛恒愣了神,拧眉沉思,死活没想起来是何事,最终大喇喇将疑惑抛之脑后,带着月饼回了自个儿院子。

陪许平在东市逛了两个时辰,来回又是步行,薛恒多少有些疲累。进了正屋,他换了一身轻便寝衣,又将身边仆役都赶出屋子,随后倒头便睡。

迷迷糊糊间,薛恒摸了一把瓷枕旁的油纸包,心满意足地合眼,沉沉睡去。

不多久,薛恒院子来了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梳着高髻,上头配着好些首饰,在一众婢子的簇拥下,踏入院子。

守下廊下的仆役们见了,忙不迭快步跑过去行礼,小声道:“夫人,三郎今日归来有些疲惫,正在小憩。”

薛母听了,挥手让这些仆役退下,随后继续由贴身婢子扶着往正屋去了。

天不算冷,屋门敞开一半。

薛母将婢子们悉数留在院内,随后放轻脚步,独自进屋。

绕过屏风,便能瞧见薛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嘴巴张开些许,随着呼吸发出轻微鼾声,正在酣眠。

薛母眉眼柔和下来,悄悄走过去,轻车熟路地弯腰,抓着那床被薛恒踹到一边的薄被一角,给她家三郎盖好。

起身时,薛母余光瞥见瓷枕边的油纸包。

她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慈爱地扫了一眼薛恒,含笑地伸手拿走油纸包。

唉,恒儿虽然于课业上不开窍,但着实是个孝顺孩子,再贴心不过。每回出门,归来时都不忘给阿娘买些糕饼或蜜饯,今日亦不例外。

薛母满腔慈母心,又给薛恒理了理额角碎发,这才握着两份油纸包,轻手轻脚地离开正屋。

出了屋门,廊下的婢子们纷纷涌上来,扶着手的、跟在身后的……一群人训练有素,没发出半点动静。

一直等走出薛恒院子,贴身婢子才笑着开口:“三郎又给夫人买糕点啦!”

薛母眉眼间不免闪过得意之色,笑叹:“他呀,于课业之上不及大郎和二郎开窍,但胜在一片孝心,又常伴我左右,是个贴心孩子。”

说着,薛母举起手上的油纸包,翻来覆去瞧了瞧,没看见带有哪家糕点铺子的名号,疑惑道:“往常带回来的是东市蜜饯、西市胡人糕饼,都是拿纸盒装的。也不晓得恒儿这回是从哪儿买的糕饼,看着很是寻常。”

一路回去,薛母踏入院门,便瞧见薛父正坐在内堂之中,悠闲煮茶。

薛母有意显摆儿子孝心,慢悠悠走过去坐下,把玩手中油纸包。

薛父正往茶锅之中添盐、橘皮等物,见薛母一直抓着手中油纸包不放,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①

他哼了一声:“三郎书不好好读,净想着出去吃喝玩乐,再买些糕点回来讨好你,全然没有大郎和二郎出息。”

一听这话,薛母有些不乐意,立即摆了脸子,开始护短。

“你说得什么话,恒儿纯孝,莫非还是什么错处不成?”

“出息,出息!大郎、二郎是课业不错,却一个个都外任,两三年难得回来几次,倘若没有恒儿承欢膝下,你我身边难道不冷清?”

“还有糕点,糕点怎么了?恒儿这是心中惦记着阿娘,可没你糟老头子什么事!”

薛父一噎,讷讷去煮他的茶汤,小声嘀咕:“你就护着三郎罢!什么孝心,和课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再说了,谁稀罕那糕点?包得如此随意,吃着定然平平无奇。”

“恒儿特意挑的,必然可口,你待会儿可千万别求着、央着,让我匀你一块。”薛母冷哼,伸手拆开油纸包,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

三郎啊三郎,阿娘这大话都放出去了,你买的糕点可千万争气,别让你阿耶看低了去。

随着澄黄色油纸渐渐被打开,一股子月饼香甜气息散出,露出两块泛着油光的棕红色月饼,圆圆的,四周做出花纹。

顶部各自印着花样,一块印着“花好月圆”,另一块则是一幅人像画,寥寥几笔,勾出了嫦娥奔月的场景。

薛母看着那画,笑了:“恒儿带回来的月饼,闻着香甜,花样也十分精致。”

一旁撇茶沫的薛父闻到那股子淡淡甜香,强忍着不去瞧,正煎熬着呢!

听了薛母这话,他拧眉哼道:“不就是花样子好看些,有什么可称道的?”

一而再再而三被驳,薛母怒了:“薛四郎你真是忒烦人,左右是恒儿对我的一片孝心,你搁这儿说得这般起劲作甚!”

“你若再念叨,我便带着恒儿去二哥家过中秋。”

本朝女子出嫁迎亲之时,娘家姑嫂们会持着棍棒,瞅准新郎官一顿猛敲,端的是个“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待到嫁过去,日子不顺心也能和离,将所有嫁妆悉数带回,并领一份三年衣粮或银钱作赡养用,之后还可再嫁。

故而本朝的女郎们,底气足着呢。②

薛父本就有些耙耳朵,眼下更挡不住他家夫人越发猛烈的气势,急中生智地指着那月饼。

“你还吃不吃那月饼了?”

一听这话,薛母顺了顺气,笑眯眯捧着月饼,捏起一块来吃。

月饼外壳已经变得有些软,口感沙软;内里的芝麻馅料香味浓郁,甜丝丝的,很是可口。

没一会儿,薛母就用完了一块芝麻馅的,又去拿另一块,想了想,没立即去咬。

她睨了一眼旁边不断偷瞄的薛父,暗自憋笑,哼道:“包得随意?平平无奇?三郎孝心不值一提?”

薛父好茶,也喜爱在烹茶时配上一碟糕点。可眼下闻了这股子香味,哪里还瞧得上桌案上的寻常吃食?

听薛母这般一说,薛父当即顺坡下了,腆着老脸又是告饶又是央求,总算哄得他家夫人浑身舒坦,将手中最后一块月饼掰成两块。

薛父得了半块,心中乐不可支,举到眼前细细瞧着。

只见棕红色外皮之内,包裹着的馅料很是丰盛,各色果仁、红色、绿色的丝混杂。靠近,能闻出各色果仁香,还有一丝丝的蜜饯甜味。

轻咬一口,口感酥松,香味浓郁,甜得恰到好处,层次无比丰富,丁点不腻。再啜饮一口刚煮好的微烫茶汤,茶的清雅与月饼的香甜相互融合,再美妙不过的滋味。

“茶呢?”薛母扬起语调。

“来了来了,这就给夫人端上。”

傍晚微风习习,薛家夫妇俩,一口茶汤一小口月饼,面上是如出一辙的享受。

没一会儿,两人手中的月饼就快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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