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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他都在国子监读了九日书了,难得歇一日,你还逼他作甚?他能是个读书的料子嘛!”

“二郎进来!”

院外的一老一少同时打了个哆嗦,老者面色讷讷,少年郎君面露喜色。

田肃眉开眼笑地溜进去,直奔他家祖母的怀抱:“阿婆——”

田太夫人年过六十,半头银丝,笑眯眯地将田肃拢在怀里,顺势就摸摸孙子的身上:“让阿婆瞧瞧,瘦了!还有你这身上衣裳,有些薄啊……等等,这是什么?”

田肃身子一僵,旋即脑海中灵光一闪。

哎呀,他方才想岔了,就不该自己去劝祖父。

只要能攻克下祖母,还怕什么祖父?

田肃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锅巴和辣条,宝贝似的一一打开:“阿婆瞧,这是我们国子监食堂一位孟庖厨做的吃食,一个是辣口有嚼劲,一个咸香酥脆,您可要尝尝?”

这两种吃食放在一处,先窜进人鼻子里的必然是辣条的辣味。

田肃估摸着他家祖母年岁大了,近年来偏爱这种重口的吃食,见到辣条后定然会心生欢喜。

实际上,田太夫人确实眼睛都黏在了辣条上,却没着急吃,而是迟疑地问:“你口中的孟庖厨可是一位孟姓小娘子?”

田肃一愣,旋即用力点头:“确是一位姓孟的厨娘。”

他笑道:“您不晓得,这位孟厨娘手艺可好了,什么红烧肉、辣子鸡、油泼面、香辣红螯虾……个个都做得忒香,保管您会喜欢!”

田肃觑着太夫人的神色,眼睛滴溜溜一转,故意叹气:“唉,要是承包制能推行下去,这些都能带回来给您吃,只可惜阿翁和叶相他们竭力驳斥,孙儿想孝敬您都没法子。”

“不,祖母晓得!”田太夫人定定说了一句。

田肃一愣,呆呆地“啊”了一声。

而田太夫人的眼神陡然锐利,径直投向慢吞吞走进屋内的田尚书,斩钉截铁道:“田老头,我要日日吃到孟厨娘做的吃食,你看着办吧!”

闻言,田尚书下意识要发怒,又硬生生按捺下来,气势极弱:“你掺和这事作甚,若是喜爱这厨娘的手艺,将人请到府上……”

田肃在一旁闲闲道:“阿翁,据传言,这厨娘与昭宁长公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您如何请的来?”

田尚书一哽。

同时,田太夫人中气十足地冷哼道:“掺和?我就要掺和!”

“我算是晓得为何昭宁长公主不往咱们府上送竹筒饭,却往秦府送了。定是因为你驳了那什么承包制,而秦侍郎恰恰相反。”

“田老头,别以为我身处后院,就看不清你们朝堂上的事儿。不就是花钱买吃食吗?咱家又不是缺了这点银钱,在国子监外买和在国子监内买,这二者有何区别?”

“再者,这承包制推行下来,让二郎能多吃些可口佳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别的朝堂事我不欲多舌,但这承包制我翻来覆去也瞧不出什么坏处。既如此,那董三娘能吃到的佳肴,我罗九娘一道也不能少!绝不能让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田尚书又一哽。

他家夫人与兵部秦侍郎的夫人在闺中就不对付,无论什么事都得掐一把,非得争出个高低。小到穿衣首饰,大到嫁人择婿,谁都不让着谁,六十多年了还是没完没了。

如今昭宁长公主只往秦侍郎府上送吃食,那是拿准他家夫人的痛脚,故意为之!

此计忒毒辣!

没等田尚书想出个应对之法,对面的田太夫人已经气势汹汹地指挥婢子们去收拾东西。

“好你个田煦然,如今是正三品高官了,威风起来了,就想着在家中耀武扬威了是吗?”

田太夫人愤怒地指着田尚书鼻子:“如今你要驳斥承包制,那就是让我只能被董三娘暗讽,日日低她一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二郎,跟着祖母回罗家去!”

田肃仔细搀扶着太夫人,觑了一眼田尚书着急上火的神色,暗搓搓拱火:“阿婆您不晓得,秦家郎君老早就吃上孟厨娘做的吃食了,孙子瞧着眼热……”

“台元你住口!”田尚书头疼极了,只觉得这个孙子忒烦人。

下一瞬就被田太夫人凶回来:“糟老头子,你骂二郎作甚!”

田尚书闭上眼,一边直面他家夫人的怒喝,一边还得哄着、拦着不让她回娘家,此外还得抽出空来应付唯恐天下不乱的糟心孙子。

当下的吏部尚书,欲哭无泪。

田府中的闹腾,同样也出现在了各家官员的府中。这都是因着昭宁长公主拿捏住各府主母的性子,逐个攻破。

像是许平家中的情形,就非常“温和”了。

升平坊许主簿家中,许平正陪着许太夫人和许母,三人围坐着说话。

许太夫人手中握着锅巴,津津有味地吃着,十分餍足。而许母瞧着性子恬淡,实则对辣条爱不释手,小口小口地咬着,轻声呼着气。

许平嘴角含笑,温润道:“若是承包制能推行,日后子津多省些银钱,给阿婆和阿娘买吃食。”

“孟厨娘手艺好,既做得了阿娘喜爱的辣口吃食,也能做阿婆喜爱的甜口点心。像是中秋那会儿,我从国子监带回来的月饼,就出自孟厨娘的手。”

许太夫人眉眼慈祥:“你这孩子,手里头有银钱就自个儿留着,莫要只想着给我和你阿娘带吃食。”

许母听了,眼中露出些许迟疑。她抿了抿唇上的红油,蹙眉问:“我这几日偶然会听到郎君在自言自语,话里话外说得都是这个承包制,似乎很不赞成呢……”

闻言,许平半垂眼帘,“黯然”道:“其实会有承包制,都是因为月料钱收不上来的缘故。沈祭酒就想出这个主意,想着赚些银钱来补贴食堂,让同我一般家境普通的监生亦能吃好。”

“只是如今看来……是了,或许很有可能推行不下去。是子津不好,没法带吃食回来孝敬你们。”

瞧着少年郎君整个人都低沉下去,许太夫人与许母对视,默不作声地用细微表情来交流。

片刻后,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二人于无声中达成了某种共识,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屋外,许主簿忧心忡忡地往此处而来,心中惦记的都是“承包与捉钱孰优孰劣”。

他刚步入屋内,就闻到一股辣中泛甜的香味,视线旋即定在了许太夫人和许母手中的油纸包上。

许主簿讶然:“这是……”

许太夫人露出个笑来,口吻很是自然:“是阿平带回来的吃食,说是国子监食堂里的吃食。阿娘和淑娘尝着很是对胃口,便多用了一些。”

而许母面上笑颜淡淡,眼中流露出欣喜:“自打我生下阿平后伤了身子,喝了多年的苦药,一直对那些吃食提不起个兴致。今日尝了阿平带回来的吃食,我觉着很是喜爱,让郎君见笑了。”

紧接着,许太夫人叹气:“不过我听阿平说,这吃食还是他赢了蹴鞠赛才得来的,想来平日是不对外卖的。唉,淑娘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可惜轻易用不着啊……”

随着二人一唱一和,许主簿再也顾不得什么承包制,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他挣扎着,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许平打断。

许平面上带了些忧愁:“阿耶,近日国子监中也兴起了有关‘承包制与捉钱制孰优孰劣’的争辩。子津曾听一位算学同窗说……”

“他家邻居原本是一家五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哪知后来那户人家的郎君被捉钱人盯上,被迫借了五万钱走,自此月月都得还上两千文。没几月,那郎君便拿不出银钱,至此之后,妻女离散、家破人亡、宗族受牵连。”

“这还不是个例。”

许平似乎没有看见许主簿僵住的面色,直言道:“儿子听后,忽然觉得平日里用的吃食,仿佛都是这些贫户良民的血肉,每一粒米的背后都藏着无数人家的惨剧。”

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语气很是无辜。

“阿耶,您觉着这是不是儿子想多了?”

如此直白的一问,问得这位为官清廉、忧心民生的御史台官员面色发白。

半晌,许主簿稳住发颤的双唇,嗓音有些哑:“不,子津,你比阿耶看得更清楚。”

“你再……再将那位算学监生的话说细致一些。”

许太夫人、许母视线交汇一瞬又分开,只静静听着父子二人交谈。

在劝说部分官员放弃驳斥承包制一事上,有如田肃府上闹得不可开交的,也有如许宅内那般“平静”解决的。

可怀远坊薛宅,内里的情形与无数官员家中都不一样。

薛父与薛恒大喇喇地坐在内堂之中,前者烹茶,后者拆着油纸包。

自打上回薛母拿错月饼,薛恒从薛父这儿尝到一小块后,父子俩的关系就没以往那般僵硬。而等薛母离了长安,留薛父与薛恒二人在家中后,父子俩的感情就越发好起来了。

待到茶煮好,薛父给自家儿子舀了一盏,又给自己茶盏中添上一勺,随后美滋滋地捏起儿子孝敬的锅巴和辣条。

父子二人的动作极为统一。

吃一块锅巴,“咔嚓咔嚓”地咬一咬,喝一口茶润一润。

再捏起一根辣条,一边发出“嘶哈”声,一边飞快咀嚼,最后再以茶解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