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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彦倒不是很埋怨她,他是个八岁女孩的父亲,很习惯把半大不小的女孩当成未来的女儿看。借着休息室的灯光,他扭头打量着杜时青。高个子,长靴子配短裙,长头发染成黑蓝色,涂着深色口红,眼睛像是刚哭过,睫毛膏和眼线晕成两个乌眼圈。

杜时青忽然扭过头开,正对上他的眼睛,道:“我刚才差点以为你死了。”

“那你不下来看看我吗?”

“我姐不让我过去,反正我也想好了,你要死了我就去坐牢。你要是残废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太感谢了,但是我没这个福气。” 叶春彦倦怠笑道:“你倒是运气不错,如果我没看清,已经撞到你了。就算是在这种小马路上,跳车也太危险了。”

“对不起。我一下子傻掉了,你是不知道,她刚才和我说的话太气人了。”她截断了话头,好像明白过来这样的抱怨不该对他一个外人说。

“拿自己的命赌气不值得。”

杜时青不搭腔,又低头去盯自己的手机,估计是嫌他太啰嗦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叶春彦确实是轻伤。没有骨折骨裂,没有内脏受损,没有脑震荡,只有右臂的软组织挫伤和左手的伤口,给他配了些抗生素,又让他下周来拆线。这期间有任何不舒服,都可以再来医院。

见他没事,杜秋也松口气,道:“叶先生,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一会儿我让我的司机送你回去,司机姓周,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她找了张纸,在背面写了个电话,“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你事可以再联系我。”

她轻轻拍了妹妹一把,道:“和叶先生说再见。”

杜时青斜她一眼,嘟嘟囔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管我。”话虽如此,她还向他挥了挥手,“再见了,你有事打给她就好了,反正她有钱,无所谓的。”

叶春彦笑笑,依旧不说话。眼神落在杜秋身上,暗含讥嘲的一瞥,近于蔑视。他其实是个鹤立鸡群的男人,只是因先前温吞的微笑显得面目模糊。现在一冷,立刻尖锐起来。杜秋被这眼神弄得发梗,像是手指在被子里戳到一根针,满心的莫名。

她自认这起事故处理得很体面,他也不是不满意的样子。这样的眼神不该给她,甚至他都不该有这样的眼神。

这个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男人,像是一张揉皱的纸,再辗平也终究是留下了生活搓磨过的痕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那他又凭什么这么看她?

杜秋想质问他,但他的眼神已经移开了,没了由头便只能作罢。上了车,她忍不住问妹妹道:“这个姓叶的,我以前见过他吗?”

杜时青冷哼一声,道:“见没见过你问我?你自己不记得吗?”

“应该是没见过,可他刚才为什么要这么看我,这么不屑的样子 。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不喜欢的话,你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放到玻璃瓶里去。”杜时青戴上耳机,不再听她说话。

司机老周是个平头阔脸的中年人,话很少,开一辆黑色奔驰把他送回来家。他住的是旧小区,里面倒车不方便,他让老周在外面放到下来就好。老周却坚持往里开,道:“杜小姐特意和我说的,一定要把你送到家,看着你进去。你也不要让我难做。”

叶春彦只能不响。到家了,是女儿汤君开的门,一见面就扑到他怀里。他转身向司机道别,车这才掉头开走。他关上门,打开灯,汤君看到他手上包着纱布,有些怕,“爸爸你是不是去打架了?车子呢?”

叶春彦笑道:“你能指望爸爸一些好事吗?我是撞到树上了。车子估计要修几天,你明天要不早起二十分钟,我叫出租车送你。”

小孩子的脸稍稍垮下去些,绕着他转了一圈,看他的伤势,“不用了,出租车要花钱的。我明天坐公交车吧。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帮我拿作业了。”

“诶呀,你的作业本是不是还在我车上。”就是女儿把功课写到一半,发现忘了数学习题册,他这才匆匆忙忙跑去学校一趟,回来时着急走小路才撞了车。不过也是学校不好,功课太多了,花花绿绿的本子,一本接一本。

他苦笑道: “你和老师说吧,说你的作业丢了,她会信吗?

“当然不信,老师又不是笨蛋。”

叶春彦用没受伤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你这么说好像爸爸是笨蛋。”

好在手机没坏,叶春彦连夜给汤君的任课老师发了消息,解释了情况,又特意提到自己出了车祸。对伤员,自然不能太苛责。老师问候了他几句,紧接着就说不要紧,这几天她会打印习题册上的内容让孩子带回来做。

料理完这件事,他又单手擦了桌子,拖了地,再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再急急忙忙催女儿洗漱睡觉。趁着她洗澡的时间,他在厨房准备明天的早饭,和带去店里的东西。他是开社区咖啡店的,早上九点开门,但准备工作要提早一个半小时做。说是店,其实算上他在内,也不过就三个人,可谓小本经营的典范。因此方方面面都要他这个老板考虑周到,否则随意缺了些小物件,店里都会周转不来。

好不容易把女儿哄上床,拉好窗帘,掖好被角,他才回卧室,摸出杜秋的手机号码。电话确实是留给了他,但既然没加微信 ,意思便是没事不要去烦她。这点警醒劲他还是有的,杜小姐客气归客气,到底只是礼貌,笑脸底下她并不太想与他打交道。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之前在新闻上听过一次名字,上网一搜,果然有更详细的介绍。她是方便面公司福顺的千金。谣传她父亲对她并不满意 ,她父亲还出来澄清过,和她一起拍了照,在采访中夸了她几句。 这种家庭的是非曲折,他没兴趣了解。她公司的方便面,他倒是吃过,每次去超市也能在货架上看到。

见了真人,他略有些吃惊,杜小姐不但不像是会吃方便面的,简直是不像会吃饭的,清瘦高挑得像根竹子。她以前有这么瘦吗?

他犹豫要不要打电话过去。明天要是叫出租车,早上这么紧张,不少司机怕堵车,未必愿意接这种小单子。可要是坐公交车,这个时间太挤,至少还要提早半个小时。终究还是想让孩子多睡一会儿。要是找杜小姐,事情倒是很简单了,但为了这件小事,心急火燎地去求人,总有些得寸进尺的味道。

他正想着,杜秋那边倒打电话过来,“叶先生,睡了吗?打扰了,我刚才听老周说,你家里有个女儿,既然车不能开,明天孩子上学方便吗?”

叶春彦道:“我也在想怎么办。”

“那我明天让老周过来接一接,给我个具体的时间,他还是开那辆车。”

“明天七点十五过来,可以吗?”

“可以,那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说是不打扰他,其实是不打扰她,他隐约听到背景里有人在说‘杜总,咖啡到了’。她似乎还在公司里,加班开着会。

叶春彦倒也没这个兴致替杜小姐操心, 他总觉得嘴里隐隐有血腥味,说话时还有些痛,用刷牙的杯子漱了口,往洗手池里吐出一口带血丝的水。他舔了舔左边的牙,有一些松动了。他把床边亡妻的照片擦了擦,叹道:“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