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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秋却变了脸色,抓着他的手去学校找人算账,把同学全堵在教室里,嚷道:“谁欺负了我表弟,给我站出来。”

他的父母都是斯文有礼的人,又忙着工作,过去也只是让他和同学搞好关系,带着家里的零食去学校分。杜秋这么霸道的作风让他尴尬又新鲜,也不乏被庇护的得意。

她原本就大几岁,已经发育了一圈,个子格外高,叉着腰站在黑板前面吓得底下鸦雀无声。她也不怵,只是重复道:“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欺负了他。现在站出来,我可以看着办。”

有同学怯生生指了罪魁祸首,杜秋正要过去教训两句,老师终于赶过来,摆出些大人的威严劝她不要闹事。杜秋不悦道:“本来管好这个班级就是你的责任,我表弟被欺负了,你在做什么?”

“这是班上的事情,我会处理的。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可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你家长了。”

“好啊,我的家长我自己都见不到。你能把我爸叫来,我还要感谢你。”

底下隐约有笑声,夏文卿却觉得很得意,好像是堂堂正正炫耀了自己的表姐。最后还是他把杜秋劝走了,说再这样下去,他在班上就要没朋友了。

“这样就很好了,不要紧的,我已经知道你在意我了。”回去的路上他又重新去牵她的手,之前有些不情愿,怕被人笑话不够男子汉。

每个周末,母亲都会带他回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可因为平时不常见面,反倒有些生疏。母亲也总是问功课上的事,但又对他的老师同学全不认识,只是道:“你以后想做什么吗?”

“我要做表姐的小狗。”他把两根手指竖在手上,兴高采烈。

母亲笑着摸他的头,道:“傻孩子。”

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去了美国。这事家里已经筹备了一年多,但全然没告诉他。等他知道时,已经要收拾起行李,搭五天后的飞机了。他也哭过闹过,那时候手上还打着石膏了,生气了也一样去砸墙。

父母都忙着哄他,但也依旧把他的意见当孩子气,想着出去习惯了就好。他自然犟不过他们,只能抽抽嗒嗒求他们带个口信给杜秋,让她来机场送别。那天他等到飞机差点晚点,都没见她来,为这事,他也短暂恨过她半年。

十多年前,跨过电话不容易打。他们也就断了联系,再联系上已经是他十八岁时,母亲随口提了一句,表姐可能也要来美国读书,但和他们不在一个洲。他辗转要来了她的邮箱,起先只是交代她一些过海关时的注意事项,渐渐也聊起许多生活上的琐事。隔上多年岁月,他也并不觉得他们了生疏多少。

他性格里是有封闭的地方,记忆里有许多甜蜜,之后就会一厢情愿觉得永不改变。他住的社区多是中产阶级,高中也算好,虽然是少数族裔也不至于太收排挤,但他依旧被归入书呆子一类,总带着异乡人的疏离,又混不进华裔的圈子。每每这时,他都想起和杜秋在一起的过去。

再见面前,他本以为他们的差距在文化观念,没想到在钱上。

父亲在软件公司做工程师,母亲考了 rn 护士证。 虽然这样的生活已经远远优于开洗衣店的同胞,但要在美东过得光鲜亮丽总有些吃力。金字塔的顶上是根避雷针,细而长,一路升上云端不见头。

十八岁后有驾照,他也会去百老汇看剧,但从来只用学生优惠,也从来不看热门剧。他自嘲还是小市民心态,不是真的感兴趣,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看过,要不然总有种吃亏感觉。

留学生里愿意接近他的大有人在,也不乏出来镀金的富家子弟。他自是看不上这种货色,不屑和脑子空空的草包交易,刻意疏远,反倒注意到一个穷学生。

小组作业的成员里有个叫小袁的,从国内借了钱来读书,在餐厅打两份工,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夏文卿看不过去,就主动提出开车接送,还给他带 dunkin 的零食。小袁感激不已,就主动做了家乡菜给他。

一来二去也熟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在这份友谊里颇为自信,不止一次承诺以后有事会尽量帮忙。杜秋来看望他时,第一天他正巧忙着,也是小袁领着她游览芝加哥。事后她对小袁印象很不坏,说是个很细心的人,递锐器都是先把尖锐的一端捏在手里。

杜秋好像还是那个样子,拿他当个孩子关心, 问他钱够不够,吃的习不习惯,有没有被人欺负。他知道叔父在国内挣了很多钱,但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等见识了杜秋出手的阔绰,他才叹为观止。

他们已经彻底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有一次他想约她吃饭,问她在哪里。她说在罗斯福购物中心。他让她千万小心,前段时间长岛发生过枪击案。她说好,然后问他裤子的尺码。她花了五万美金给他买了全套衣服,四季替换。

读书的几年里杜秋从不搭地铁,买了辆保时捷代步,回国的时候也留给了他。如果单是这样,他还能自欺欺人,车不方便带回去,保税也麻烦,卖二手也吃亏,不算单纯便宜了他。可他第一次去试车,发现里面还特意留了一叠钱。杜秋就是在照顾他。

告白被拒绝后,他郁郁寡欢了很一阵,父亲看出些端倪也来劝过,“你们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小时候在一起玩,长大了说不到一起,也很正常。”

他不理睬就走了。对这个父亲,他一直不算太尊敬,嫌少言寡语,乏味无趣。他们父子平日就聚少离多,话也说不在一处。他原本还觉得自由,可半年就后悔了,有太多的话还来不及开口。

父亲病倒了,是在公司突然昏倒的。初步检查是贫血,他之后已经便血快两个月了,以为是痔疮,碍于面子没有和人说,只自己偷着涂药。可症状这么严重,倒像是肠癌的征兆。

美国不比国内,普通人要先经过全科医生的诊断,才有资格去上级医院做检查。一套流程走下来,动辄要三四个月。有时一项检查结果不明,还要打回重做,一等又是几个月。

全科医生水准本就不高,父亲又是亚裔,描述起症状来模棱两可,医生更觉得不是大事,潦草做了个检验,说是癌症的可能性不大,不用浪费医疗资源。医嘱是多吃蔬菜,配了点抗生素和止痛片。

夏文卿气不过,吵起来说要投诉,在医院闹事可大可小,严重时会被拘留。父亲劝他算了,拿着药就走了,回去路上满怀希望道:“说不定就是痔疮呢?”

之后一个月依旧是定期的贫血与偶尔的昏迷,夏文卿坚持再去医院,换一个墨西哥裔的医生。他冷眼看着医生在偷着用手机搜索病例,知道是新人,故意把症状说的极其严重。医生终于同意做胃肠镜,转到消化内科。不过公立医院病人多,排期紧,轮到他们做检查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然后是等,等,等,等了十个月,中间父亲的病情也有好转,他也忙于毕业,宽慰自己说不准是虚惊一场。

直到圣诞节他放假回家,父亲兴致很高要给他做菜,却把醋当成酱油,说道:“最近水平不行了,这道菜有点糊了。”可第二天他又贫血昏倒了。

他决心不能再等了,决心考虑过把父亲转入私立医院,除了多花钱之外,一切都是最优解,立刻就能接受治疗。他有杜秋的联系方式,可以找她借钱。

父亲知道了他的企图,却严词拒绝,“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去和你姨夫说这件事。别找他借钱。”他不懂父亲的执拗,为什么尊严会比命更重要。想让母亲去劝一劝,她也只是叹气,道:“你就尊重你爸的决定吧。”

他只能每天打电话去医院,希望前面有人能取消预约。学校里也不太平,小袁受了刺激,精神时好时坏,他一面联系他国内的家人,一面打电话的给家里。

微小的希望降临了,有人取消预约,他们能提前一个月。父亲入院检查后,检验结果又等了半个月,终于是肠癌晚期。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还在学校,挂断电话,耳边一阵嗡鸣。

他问学法律的同学,这算不算小病拖成大病,难道不是医院的责任。同学耸肩微笑,道:“是又怎么样?这就是生活,你只能接受。”

当然,他可以打官司告医院。每家医院都有律师团,摩拳擦掌就等着他送上门,一拖能拖上七八年,就等着他身心俱疲,接受和解。

他哭着骂人,冲了出去,漫无边际地往外跑。学校旁边有一条坡道,疏密有序地种着一列彩色的郁金香,背景是暗红色的砖墙。正是花开的季节,绚丽多彩,景致宜人。

他蹲在坡道上哭,旁边有几个中国学生经过,拍拍他的肩膀,礼貌道:“请你让一让,好吗?挡着我们拍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