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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拟完旨,一向稳重的李德全就冲进了殿内,将正大光明殿进谏表之事,还有太后携命妇宫妃去见证她自杀的荒谬之举禀报了。

不夸张地说,太上皇以为自己癔症了,才会听到这样离谱的事儿。

古往今来还没哪个母亲这么干……嗯,虽然民间倒有这么逼儿子的,但在要脸面的皇家,真就没出过这样的太后。

叫他给碰上了,真是稀奇。

他宠幸的女人,叫她生下儿子,亲封为妃,给她这个机会,叫爱新觉罗氏在史书上留下个大笑话?

真是好样的。

康熙抖着手摸着自己那条断腿,感觉老天爷实在太‘厚待’他。

这会子到了胤禛面前,康熙冷冷看他身后耿舒宁一眼,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对母子,只留下一句话。

“若你因着个女人,叫爱新觉罗氏成为笑柄,这皇帝你也别做了。”

胤禛也这么想,冷静打了个千儿,“今日儿定会给皇阿玛和额娘一个交代,如果解决不了此事,朕自愿禅位于有才能之辈。”

文武大臣们听得心惊肉跳,耿佳德金都快要晕过去了。

这下子别说做后族,他耿氏过了今日,还能不能留下根儿都另说。

所有人都有股子做梦一样的震惊和惊慌,看起来也不比被太后带进安佑宫的命妇和妃嫔好到哪儿去。

除了耿舒宁。

她垂着眉眼,比胤禛更冷静,比大臣们更沉默,完全看不出任何惊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胤禛关心则乱,倒是康熙这会子回过点味儿来。

他不会跟自家儿子一样心疼这丫头,如果遇到事儿,牺牲她的命可以解决,他会毫不犹豫杀了耿舒宁。

所以他能冷静发觉耿舒宁的淡定,以他对这丫头的了解……应当是有应对之法了。

所以康熙也不多训斥胤禛,敲了敲轮椅。

“进去再说!”

等到绕过影壁,靠近大殿,康熙和胤禛的脸色更加难看,大臣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没能进门的命妇和妃嫔,晕了好几个,在一旁叫宫人伺候着,都不敢走。

在门口和门内站着的所有女眷,面色也都格外苍白,一脸魂不附体的模样,看着供奉菩萨和先祖牌位的正前端。

太后就跪在那里,以匕首割开自己的手指,在摆开的长卷上,写了很长一段血经。

康熙挥手止住众人的问安,叫人抬他进入了大殿,沉声问太后——

“乌雅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听到动静,太后顿了下,跪着转过身,平静对康熙行礼。

因为失血和素服的缘故,这会子她的面色格外憔悴,看起来竟有些出尘的脆弱。

她淡声道:“回陛下,臣妾今日之举已再三思量,着实是没了其他法子,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走错了路,只能如此。”

康熙面色越来越冷,将冷笑憋回了嗓子眼。

她可不是只能如此,她太能了!

他从未想过,有女子敢以这种方式逼迫皇帝。

可就情理而言,他和太皇太后确实也不能斥责太后行母责。

太后并不在意康熙的冷脸,抬起头注视着胤禛,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慈祥平和。

“禛儿,额娘今日之举,无论有什么后果,都是额娘心甘情愿的。”

“即便我死了,也与你无关,我只盼着你能清醒过来,不要再错下去了。”

胤禛咬着牙跪地,“儿不懂额娘何意,必是有所误会,还请额娘明示!”

太后也不看耿舒宁,只垂下眸子,“那我问你,以宫规而言,宫女出宫后是否不可再回宫?”

“我再问你,以大清律例,女子是否可以上战场?”

胤禛冷静回答:“皆不可,但耿氏是得先祖庇佑,并非寻常宫人。”

太后笑了下,“好,那我再问你,身为皇帝,可否专宠一人,叫后宫成为摆设?”

“就算耿氏有功,你也不必非将她纳入宫中,现在京城上下都知道,三阿哥四阿哥年幼,储位堪忧,你却视而不见,对得起爱新觉罗氏的列祖列宗吗?”

胤禛在路上就算到太后会如此问了,依旧很冷静。

“朕登基至今,先有天灾,后有边患,忙于朝堂,实无心力入后宫,待得天下稳定,朕自会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

“至于耿氏,她为奉御女官,侍奉朕左右是她的本分,怎可与妃嫔相提并论。”

太后冷笑,“说得好听,你当本宫没看过敬事房的彤史吗?她既不是妃嫔,怎配伺候床榻!”

“更不要提,她受宠近三年,却依然无子,又有失贞之过,你将她留在身边,叫后宫妃嫔如何自处?又叫朝堂上下如何信你清名!”

“本宫生你一场,上辈子约是欠了你功德,好不容易将你养这么大,于情于理也无法坐视不理。”

“你却只当本宫的话是耳旁风,这就是你身为皇帝要为天下表率的孝道?”

“当着祖宗和漫天神佛的面儿,你扪心自问,可堪为帝?”她侧了侧膝,指着菩萨金相和先祖牌位。

“以你所为,实非本宫所期,哪怕我今儿个舍了自己这身骨血,也得替你赎罪!”

耿舒宁一直在心里嗑着精神瓜子,虽看似恭顺沉默,实则吃瓜吃得格外起劲儿。

听到太后这句跟正史相当的话,看一旁跟苏培盛比着脸儿发绿的康熙,她赶紧咬住了舌尖,生怕自己笑出来。

看来不管老爷子嘎没嘎,都耽误不了太后留下名人语录哇!

胤禛并没有慌,他说要护住耿舒宁,就绝不会后退。

他定定看着高大的金像和一个个牌位,声音坚定沉着。

“朕扪心自问过无数次,上对得起皇阿玛信赖,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朕登基至今,虽无皇阿玛之英明神武,却自认还算得上守成之君,功过皆有,却无愧于心。”

他看向太后,眼神比太后更平静,甚至带上了几分悲凉。

“额娘,在你眼里,我从来没能叫你满意过,不过一点子私情,于情于理都不该闹到今日这一步。”

“今日你可以骨血逼朕杀了耿氏,明日你是不是要以自身安危,逼朕打破皇阿玛不立后的誓言立您为皇太后?”

“或者要朕弃江山社稷于不顾,立允禵为太子?您到底想要什么,直说了便是,便是要朕的命,朕也愿以骨血还之。”

不只是太后可以死相逼,胤禛也同样可以。

作为皇帝,作为一个没被母亲疼爱过的儿子,他绝不可能任由太后拿捏。

哪怕碧落黄泉,都绝无可能!

太后竟也不意外胤禛这话,她这个儿子虽不讨喜,可她也还算了解。

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你不懂一个母亲可以为儿子做到什么程度,才会质问本宫。”

“皇太后,太子乃至皇位,这些本宫都不在乎,本宫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辜负祖辈戎马一生打下来的江山。”

她以匕首再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了一刀,不再理会康熙和胤禛,继续书写自己的血经。

什么皇太后,今日之后,为了皇家颜面,以康熙的心狠,许是会将她从史书上抹去。

至于太子和皇位,允禵那孩子叫她太失望了,也辜负了自己的命格,她不管了。

她这辈子已经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就以她被压制的凤命,诅咒耿氏这贱人不得好死,叫这对父子死都不得安宁。

老爷子再狠,也没办法杀光在场的所有人,流言蜚语定会传出去。

她要让天家也变成笑话,永生永世都被世人讽刺!

*

康熙也知道今日的闹剧瞒不住,在场的宗亲大臣太多了,干脆就由着母子二人针锋相对说个痛快。

说得越多,敢说出去的反而没几个。

见胤禛低垂着头,从龙靴里往外掏匕首,显然是打算陪着太后拼命。

不管母子有没有情分,他身为人子,不能眼看着太后伤害自己,更不愿意服软阻拦。

康熙就头疼自家儿子这死倔的性子,执拗总是不分时候。

他瞪角落里的耿舒宁一眼,“耿氏!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完这句话,他蓦地觉得有些耳熟,而后想起曾在金銮殿上问过这话,不由得感叹,这丫头有本事,可也太能折腾了。

耿舒宁先前在宫门外还叭叭了一通,进了门却始终没说话,只缩在角落里,偷偷拿着帕子往脸上补粉,好叫自己看起来格外可怜。

她所谓的交代,可没说是在嘴上。

听到康熙终于忍不住质问,耿舒宁知道时候到了,立马摇摇欲坠了一下,大义凛然上前一步,跪地——

“岁宁无话可说,只祈求神佛和先祖开眼,看看太后娘娘的血经,给予神示,还万岁爷和岁宁一个清白!”

太后冷笑,“若漫天神佛听到你这话,有什么神示,必会惩处你这惑星!”

耿舒宁紧咬着牙,颤抖着声儿,“岁宁不是惑星!太后自可焚血经,岁宁愿接受神佛和先祖审判!”

太后信佛,尤其是在慈宁宫大佛堂时,已得到过佛祖示意,今日才有这底气折腾。

闻言她干脆叫人拿过火折子来,毫不犹豫点燃以血写就的经书,染着鲜血的双手合十,虔诚叩地——

“还请佛祖明示,降罪于此灾星!”

她话音刚落,就听门口和殿外响起了惊恐至极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