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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没有这桩意外,说不准,此时,太子已经由你的父亲取而代之,你也至少能封个王了。”

吃惯了花的白柰,张口便将花丝卷了进去。随后,它那对琉璃似的日月眼忽然睁得浑圆,先是舔了舔嘴边的毛,随即便扬起肉垫,将想要落上紫菊同它抢食花蜜的蛱蝶全扑走了。

见它难得活泼起来,侧身倚在榻上小贵人弯了弯唇角,又摘了朵花丝,边喂它,边看向吴红藤。

“春陵废县究竟是怎么回事,圣人心中一清二楚,不然也不会将要立良王为储君的请命折子驳得那么干脆……”

良王吴京元,也就是吴红藤的父亲。

原本,要改立他为皇嗣的火可是烧得势焰熏天,吓得太子蜷缩在东宫,一声都不敢吭。

可春陵屠县的事情一出,那火便被熄了个彻底,只剩下些飞溅而出的滚烫火星子。

可只要火星子尚存,便总有可能会死灰复燃。

如今的太子究竟能不能将位子继续坐稳,谁也不敢说准。

毕竟,为私利屠杀无辜百姓这等大罪,落到东都吴家的头上,最后也只是以治家不严、放纵奴仆作恶了结。

不过,吴京元这事也的确做得干净。

虽说那些陪葬宝物全都被他收入囊中,但只要他咬死了不知内情,一切便都可以用金川吴家的那位奶兄欺上瞒下来搪塞过去。

听说这位良王,在得知春陵废县的真相已经通天,当即就发冠不整奔进了宫中,跪在圣人面前涕泪纵横,悔恨自己因念旧情,给了奶兄太大的权势,不料竟酿下如此大祸。

哭啼后,他又哽咽称,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有担心过金川吴家会不会因他的宽待而狂妄失德,因此多次派庶子吴红藤前去,但吴红藤数次失察,竟一点端倪都没有看出。

“……东都吴家总要有个人领罪,你不过是个被推出来的。这种事,我能看明白,皇祖母自然更明白,不会真的迁怒到你身上。”

男人望着繁花锦堆中疏懒弛懈的玉色贵人,始终没能等到她其他的话。

在很久以前,每当他的上官办事不利、将他推出去顶错而令他被罚打得遍体鳞伤时,她都会捧着他的脸,亲手在他淤紫的唇角上药。

——“外面的人可真坏。你明明替他们做了那么活,在他们眼里,你却仍旧连条家养的狗都不如,有了灾祸,随意便能丢出去。”

说这话时,她总是会蹙着贴有金银花钿的眉心,轻轻地对着他的伤口吹气,力道比此时落到他的指尖上的蝴蝶还要轻,“我可不会这么对我的狗!”

她说她不会。

可她还是丢掉他了。

不是以这种将他随意推出挡祸的方式,她只是……不再将心放在他身上了。

吴红藤微微垂下凤目,看着贵人的裙摆。

那郁金裙上的姜黄鲜亮得仿佛被阳光浸得湿透,正向外流淌着金光。

他初次见她时,她也穿了这种颜色的裙子。

那年,他的母亲因久患疮痈,掩无可掩,被永济州的花楼赶了出来。

同一天,为贺小郡主八岁生辰,赤璋长公主在封邑广开医馆、开库施药,不取分文。

他背着已经烧得不省人事的母亲,一家家医馆求过去。可她罹患疮痈许久,身上恶疮遍布,痈溃烂如蜂窝,黄脓四流,无论去哪里都会被驱离。

就在他跌跪在医馆门前,走投无路,几乎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命绝时,一条裾裙曳地的郁金湘裙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就是书中所记的疮痈?我还是头一次见呢。”

他抬起头,见到了她。

扶光,日也。

那是他这一生,第一次感受到太阳。

只因为小郡主随口的这一句话,群医开始全力医治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被救活了。

她没有死于疮痈肿毒,而是带着他一路乞进了东都。

然后,在独自叩开吴家大门后,为了让他能被吴家认回、不被自己这个娼妓拖累,吞石自尽。

可吴家仍旧不愿认他。

他甚至见不到吴京元,只在门房前被一个捂着口鼻的华服女子远远指了指,便如丧家狗一般被打出了门,浑身是伤,泡在被踩得泥泞的肮脏雪土里,污泥不断呛进肺脏。

那个冬天,雪越下越大,天永远乌青,路上总没有人。他断着腿,爬不快,只能靠装死从野狗的嘴里抢食。

可天太冷了。

冷得他胸腹中仿佛被撕开了无底的口子,冷得他在一天毫无意识扑了出去,生生掐死了一只路过的狗。

他的指头断了,可他觉不到痛。

那只狗骨瘦嶙峋,啃不到肉,可血却滚烫,激得他狼吞虎咽,泪流满面也不知。

那个时候,扶光郡主叫出了他的名字。

“吴红藤。”

金尊玉贵的女孩打着覆满了细雪的油伞,鞋履顶上的那颗明珠不见一丝尘。

可她却走近他,将鞋浸进肮脏的泥雪,俯下身子,用比空中雪还要洁白的手指,将他眉眼边已经结成冰晶的血迹泪痕抹开。

“我听说你娘死了,你爹不肯认你,你成孤儿了呢。”

她的指尖点在他细长勾人的眼尾,仿佛要在那里烙下一颗血红色的痣。

“我正想要一个只属于我的活人。你很漂亮,也很合适。要跟我走吗?”

在那个东都数十年来最冷的雪夜,她把他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