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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上了马车后,又赶了许久的路,天光透亮时,章铎的家终于近在咫尺。

但越是靠近,众人心中便越觉得蹊跷。

章铎回乡前毕竟是当太医令的,他所住的地方,不说是亭台楼阁,也该是高宅大院。

可随着他们的赶路,四周的人烟愈发稀少,经过的房舍虽说还不到破败的地步,但也都十分小旧,就算望到尽头,也只有一片寒酸的野林。

陆扶光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所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拉着隋征在提问。

踩到河岸边的卵石,她要问:“我现在踩着的是石头吗?什么颜色?上面有花纹吗?”

走到拉车的马面前,听到骏马闷闷的哼气声,她要隋征握着她的手、带她去摸马:“这是什么马?它的鬃毛好短啊。”

等坐进了马车,她又要东摸西摸地问:“这马车厢里长什么样子?”

马车行进后,有鸟落在了马车外,她也一定要弄明白:“外面是何种鸟在叫?是雌鸟还是雄鸟?有多大?”

可隋征时常跟不上她跳动的思绪,天又暗着、看不清晰,最后多数的回答都是陆云门替她说出的。

就连她能让郡主摸到骏马的鬃毛,都是陆云门拉住马绳的功劳。

她觉得,比起她,做了郡主眼睛的,更像是陆云门……

而对陆扶光而言,到了这会儿,她连因为眼睛剧痛而产生的不愉快也没有了。因为看不到,原本已经有些无趣的世界反而突然变得新奇了起来。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能如此自在,还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对她有求必应、绝不会让她出现危险、还能耐心答得出她所有问题的陆云门在。

如果不是知道会有他在,她从一开始就不会行这险招。

而他的予取予求也实在助长了小郡主使唤人的气焰。

所以,此时,她竟在下马车后仗着自己眼盲,众目睽睽下徒手抓住了小郎君的袖子:“我们是到章太医令的宅子了吗?这外面是什么样子?什么墙?什么瓦?进门的槛子有多高?”

可这次,少年却没有立即回答。

并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因为——

他们的确到了章太医令的宅子前。

墙与瓦也是最寻常的泥墙和泥瓦。

可是,墙上糟糟乱乱地贴着许多血淋淋的朱色符纸,就连大门上,都有贴过朱符、后被撕去的浆糊残留。

而那些符上用牲畜腥血所画的咒,以少年已有的学识中来看,全部无根无据,不知出自谁手。

章铎对此倒习惯了般地视而不见了。

他走到大门前,有轻有重地在门板上扣了扣。

里面,一个满身草药味、穿着件厚重斗篷的药童很快跑了过来,拿下门闩,将门打开。

见到章铎后,他马上小声道:“夫人等了您许久,很不高兴。”

一直愣神般琢磨着小郡主眼疾的章铎登时“哎呀”了一声,仿佛终于回了魂,又是搓手,又是挠肚子,那脚尖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往门里面伸。

最后,他回身同小郡主一行人躬身告罪,说了“稍候”,让他们先自行进到院中等等,然后自己唤着妻子的名字“阿细”、慢吞吞朝着那间亮着烛的正屋走去。

这是个不大的四方院。

从大门进,穿过小院,正对的就是夫妻二人的屋子。

因此,当章铎敲开屋门走进去后,两人在烛灯下剪纸小人般的影子便全映在了院中人的眼里。

隋征看着那两道影子,心想自己曾经听到的、章铎的妻子是岭南人的传闻果真不假,那影子面小骨细,在已经略浮出些大腹便便之态的章铎身边,都显得伶仃了。

但下一刻,那伶仃的影子就站得气势十足:“怎么才回来?……被人急着叫走了?到底有多急,这可还是夜里!夜里你的眼睛能看清什么!这离你走夜路掉进水沟才过了多久?都说了夜里出门一定要让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说了那么多遍了,你能不能对自己的安危上上心!”

说着,她气不过,抬手就在章铎的肚子上锤了一拳,力气倒没多大,章铎摸了摸肚皮,也没见觉得疼,似乎两人如此打闹惯了。

“……怕我睡着了?“

听到丈夫的低声解释,阿细仍不解气,“别说我一直等着你、彻夜都没睡,就算我真睡了,你也得把我喊醒!”

章铎:“哎呀……哈哈……这要我怎么忍心………”

结果毫不意外又被锤了一拳。

这一切,陆扶光都看不到,只能听到那几句模糊的对话。

所以,她听得格外认真。

数日之前,她还并不太了解章铎。

这位太医令的日子过得极为简单,除了在太医署当值,就是回家。而且只要进了家门,他就再也不肯见客或出门,关起门来只过自己的日子,便是连皇家的宴都是能推则推。

圣上倒是很乐于见到太医署的人只管精进医术、不同任何人结交,所以凡是能允的,都点头允了。

也因此,他在太医署任职数十年,却没听过有谁见过他的妻子。只听说她好像是岭南一处山中村子里猎户的女儿,在一次剿匪中大难不死、被他所救,随后便一直跟在了他的身边。

而这些,也就是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医令夫人所知道的全部了。至于什么她“餐餐茹毛饮血、成日鬼哭狼嚎”的传言,不是亲眼所见,陆扶光并不会当真。

不过,这位阿细夫人的声音……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非常凄厉的哭嚎。

众人惊悸,四处张望,竟寻不出这叫声的来源,更觉得寒毛竖立。

静谧片刻,那怪叫又是一声。但音低了些,仿佛由尖利的恸哭变成了无力的哀号。

被眸色沉静的小郎君护在身后,面色丝毫未变的小郡主伸出手指,向着院子的一处角落指去:“那里是什么在叫?”

汝阳夫人压紧掌中错金银鸠杖首,本就有着细纹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些。而她的身旁,隋娘子早就循着声向郡主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了,可是什么也没看到。

陆扶光:“为什么不说话?那里是什么在叫?”

见燕郡王世子没出声,隋征于是低声回道:“郡主,这院子里再没有能出声的活物,或许是外面更远处的声音。”

“不对……”

双眼一片灰蒙的小郡主昂着首,再次问道,“那里是什么?”

“是鸟。”

少年屈指,吹出一声长长鸟啸,其声凶如鹰鹞唳,吓得院外不远的山林间雀鸟惊飞一片。

也就是这个刹那,隋征的眼前,有东西如她眼花般地晃地动了一下。

她定睛再一看,这才发现,在小郡主指尖朝着院角,一根断了的枯木桩顶上,竟一直蹲着只闭目昂首的灰褐色大鸟,它僵硬了般一动不动,全然同那木桩融为了一体!若不是方才它怕得将翅膀收紧了一瞬,她直到现在也看不出异样!

“这是什么鸟?我竟从未见过。”

“这是一只雌林鸱。竟被发现了。”

随着门开吱呀,章铎的娘子阿细走了出来。

陆扶光不知道院子里忽如其来的安静是为什么。

她动了动鼻子。

屋子里的炭炉架子上正烘着辛夷花,不知还加了什么,气味与寻常的花香十分不同。走过来的阿细身上也沾着这种香。

这味道让陆扶光很喜欢。

“我们来河东数日了,它们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发现。其他的人,就算已经凑到了林鸱鸟跟前,也只会被双眼蒙蔽,觉得果真是凭空出现了不吉的鬼声,是我们不敬神僧、惹得佛陀发怒的后果。”

说着,阿细从挂在院子里的牛皮袋子里夹出堆蠕动的虫子,送到了那木桩前。

那块“褐木”遽尔露出了一张巨大的鸟嘴,几乎裂到了它的耳后。

婢女中有人发出了极低的惊呼,但随即就被知道失态的她自己狠狠吞下。

陆扶光却不会放过这个声音。

她立刻招左唤右,要别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听他们说完,她又扬着头到处地寻阿细,要她再多讲些这鸟的来历。

“……我和章铎在深山,正巧看到一只受伤落地的雌鸟,便将它带了回去照料,那雄鸟就伴在它旁边。后来,它们还把蛋下在了我们要运回东都宅子里的那棵树上。我们索性就将它们都养在了身边。反正它们只要一雌一雄两只鸟相伴就足够,也从不筑巢,一次只下一颗蛋,很好养活。多数时候,甚至连食物都不需要为它们准备,它们就这么站在树上,虫子根本发现不了它们、不躲不闪地往它们的面前飞,只要它们张开嘴,就能吃上好一些……”

就算看不到阿细的脸,陆扶光也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好大的艳羡。

而陆云门,也从陆扶光那双神色灰扑扑的眼睛中,看到了不易被人觉察、但的确在隐隐流动着的“想要”。

少见的,新鲜的,与众不同的,她都想要。

见一个,爱一个,胃口永远也没有办法填满。

少年转过头,看向那只一生只要彼此、永远不会变心的林鸱,默默地抿紧了唇。

可就在这时,陆扶光仿佛能感受到情绪一般,一下就将他的注意拉了回来。

她朝着他,昂起脸:“我的眼睛又疼了。”

小贵人一喊疼,在场的众人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就将她送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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