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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爱他的祖国!”

机会很快来了,当秦王使群臣议论,该先灭哪国时,李斯与姚贾力主先亡韩,而韩非却站了出来,极力劝说秦王存韩。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结怨于天下,而功归于强秦。”

韩非很聪明,肯定明白秦王之欲,但他仍无法放下自己身为韩人,韩公子的身份,拘泥于保全祖国。

从那时起,李斯便知道,是自己赢了!

赢在格局,更赢在立场!

最终果然如此,秦王开始怀疑韩非终为韩不为秦,更记起郑国为间之事,将韩非下狱,又在李斯、姚贾二人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表演下,最终决定处死韩非!

不只是不欲韩非为他人所用,也因为秦王政自觉已吃透了韩非的帝王学,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将权力斗争剖析得这么直白的人……

当李斯奉旨去云阳狱中赐死韩非时,他不免得意地讽刺韩非。

“师弟,可知你为何而败?”

“你败于言行不一,一面想让秦王成为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千古明君,却又不献出自己的忠心,一味袒护韩国,阻挠统一大业!”

“你现在,可后悔了?”

韩非却很冷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立说著书,是为万世,但我本人,却有自己的母邦,须臾,不敢忘也!”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我知秦王必不纳存韩之策,但我不悔,至少我试过。”

言罢,将毒药一饮而尽!

李斯顿感索然无味,只能让韩非死难瞑目:

“韩。”

“汝欲存之。”

“我必灭之!”

韩非闭着眼,嘴角流出血,却一言不发。

那个场景,成了李斯持续很久的噩梦,同门手足相残,终究是有愧的,他只能宽慰自己,谁都不能心软,赢得一方才有最终的发言权!

“等着罢,我会辅佐大王成为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圣君,让秦能万世,我也成为永世赞誉的宰辅!”

“最终永世留名的人,是我,不是你!”

……

往事到此为止,梦醒了,李斯睁开浑浊的眼睛,伴随着摇晃的车舆,他已经出了武关,抵达南阳。

李斯病了,毕竟是年近八旬的人,机关算尽耗费了他大量精力,当放下权力,放下尊严后,却好像整个人垮了一样。

又闭上眼,半梦半醒间,李斯再度见到了夫子,他依然那么瘦削,坐在兰陵学坛的大桑树下,闭目弹奏着赵地的曲风,唱着成相之歌。

李斯走了过去,跪坐在前,听了一曲后,打断道:

“弟子才学,成就更胜韩非,但夫子为何始终更偏爱韩非?”

“是因为他出身尊贵显赫,而我贫贱么?”

“是因为他讷于言而敏于行?写的文章有骨相,而我只有皮相?”

“不。”

荀子停下了琴,有些悲哀地看着李斯,这位弟子现在白发苍苍,眼中满是迷茫,不复告别入秦时的雄心壮志。

“韩非是一块石头,坚硬,沉重,默然。”

“他认准的事,不会回头,入水时,会掀起惊天大浪,叫人难以忘怀,也让我嗟叹怜爱。”

“而你,李斯,好似一叶扁舟,行在海上,追波逐浪……”

“这样的人,我不喜。”

他没有确定的方向,哪边风大,就顺着哪边走,一切原则,都被抛之脑后。

“但石头激起的风浪,转瞬即逝。”

李斯强辩道:“只有逐浪而行,才能静水流深!”

“真的?”荀子笑着反问,目光看向李斯身后。

李斯一愣,回过头时,发现梦中那片大海不知何时,已干涸消退,船只也随之搁浅,风吹雨打后枯朽了。

而在残木旁边的礁石,却始终屹立!

是啊,李斯想起来了,二人的斗争,并未随着韩非之死结束。

秦始皇帝一直在恪守韩非的帝王之术,时不时就翻出《韩非子》来看,甚至让扶苏、胡亥也读一读。

为了钻研始皇帝所好,李斯也不得不将韩非子钻研透,吃起了人血馒头……

这让李斯有种感觉,看上去,他是赢了韩非,逼死了他,也实现了助始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韩非的幽魂,却一直在咸阳宫梁柱上萦绕不去,甚至堂而皇之的坐在统治思想的陛阶上。

韩非死了,但《韩非子》,却成了李斯永远无法击败的敌人,成了他一生中难以越过的大坎,一块横亘在路上的礁石。

韩非激起的浪花虽只是一时,但李斯作为弄潮儿,也只是一时,当海水散尽,船也随着水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礁石,却静静地躺着,重见天日!

更可悲的是,李斯终究不能像韩非一样,坚持己见,而是做了三姓家奴。

他也被时代所弃。

“是我……输了?”

忽然间,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那些机关算尽,那些随波而行,那些妥协、退让、隐忍、背叛。

李斯只感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那是夫子的厚望,是韩非的叹息,是吕不韦的白绫,是秦始皇帝的托付,甚至还有冯去疾的信任。

是啊,无数浪花风雨,他都在最后,选择了随波逐流,离开楚国,出卖吕不韦、向始皇帝的大欲妥协,又背叛了他的遗诏,从未坚持到底。

而现在,他们都死了,独他活了下来,站对了最后一次队,并能让家族富贵,黑夫也不敢轻易为难。

但这就是他李斯,这一生的追求么?

李斯喃喃自语道:

“秦始皇帝想永远占有一切,但司命忽至,却什么都带不走。”

“而我想留下些什么,但到头来,却什么都没留下,这后半生,竟是靠着咀嚼你的学说,靠着不断背叛旧主过活……”

“是我输了。”李斯终于承认了这点,这漫长的斗争,还是走到了终点。

“不过若以最终的成败论,吾等都输了,赢了的,反而是去兰陵最迟,入秦也最迟的小师弟,张苍……”

李斯发出了一阵惨笑,但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君侯,郦县到了。”

车停下了,御者呼唤着,掀开了车帘,却闻到了一股恶臭。

捏着鼻子靠近,却发现李斯瞪大眼睛,老泪纵横,却早没了气息,逝于车中,而且死得一点不体面,甚至还在死之前……

拉了一泡,好臭的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