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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这时遣了车夫自己赶马,见着许多眼熟的面孔。他这时已经清楚了,一路走来,湖边水榭,湖心亭,小枫林这三处最易聚集身影,常见人校书论理。

实际上对修文馆的士人们来说,这位清朗挺拔的佩剑少年也是道颇容易被注意的身影,尤其如今寒意已在湖面上凝出薄冰,他依然一身长袖薄衫,大家渐渐也都知道修文馆近日常往来这么一位修者。

裴液试着抬手打了个招呼,换来不少笑脸和还礼。

越过前园回廊,便再次来到清胜安静之处,湖角小楼独立,已显出些北方冬天的孤峭。

抱着大缸轻车熟路地登楼,小鲛人再次好奇地探出头来看周围环境,但又时不时警惕地看向少年近在咫尺的脸。

裴液只好偏过头,装作根本不往这边看,她才探出来多些,目不暇接地看着四周的墙壁和书绘。

依然来到顶层。

陈设一切如旧,长案之后,大棉袍里裹着个清丽的女子,桌上还放着个小暖炉。

裴液轻轻把大缸放在地上。

“辛苦了。”许绰微笑一下,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次泰山医楼又催你诊金没?”

“哪有,给不给钱都会帮我治的。”裴液笑,这间阁楼总是温暖如春,他舒适地伸了伸筋骨,随手解下剑搁在一边,“我和他们小药君都是朋友,她这人常嫌人打扰,却喜欢和我说话,我们交情蛮好的。”

许绰漫不经心地点头:“知道你最会认识少掌门,不必拿来说嘴了。”

“.”

裴液转过话题道:“我倒没想到,馆主信中的‘却是须得有你’,原来是个诱饵的职使。”

“难听。我是叫你压阵大将——若没有你,保不齐对面已掀了棋盘了。”许绰微微一笑,看着他,“若不高兴,一会儿再拎瓶酒走好了。”

“行。”裴液大度答应。

然后裴液便把目光转到身旁的这座大缸上,里面的那双眼睛听得生人语声早又缩了回去,裴液看着女子:“他们暗中偷运入京的确是一个这个,你瞧瞧呢。”

许绰点点头:“案卷我看过了。”

她离案走过来:“真的是个鲛人吗?”

“对。”

“渊客筑室于岩底,鲛人构馆于悬流”许绰有些好奇地伸手向水面,“我倒也从没见过呢。”

裴液立刻抬手提醒:“小心,这小鱼人儿可厉害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裴液惊讶地看着这一幕:那精致异美的小鲛人竟然缓缓从水下浮了上来,睁着一双宝石般的清眸看着许绰,修长的鳞尾轻轻摇着,小脸上带着怔怔的好奇。

然后她轻轻抬起手,用一根食指隔着水面和许绰轻轻触在了一起。

这次接触令小鲛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收回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好奇又不太敢接近地看着许绰,但那份警惕显然已经不见了。

许绰看着旁边瞪大眼睛的裴液,抿唇笑道:“怎么了,你的猫不是也挺亲我吗。”

裴液不能理解,但这时也无可探究了,敛了敛容道:“他们私运这些鲛人,只这一船发现恐怕就有百十个,而一年多前张二才就有过目睹,往更早去数就不知已有多久。但这些年来,你却从未听说过鲛人的消息?”

许绰低头轻轻勾了勾小鲛人的手指,转头沉吟道:“心中没有此物,也就难往上想你知道,鲛人居住在哪里吗?”

“话本上说,是天极南海。”

“其实就是南海,天极者,言极遥远也。”许绰道,“鲛人生活在南海的极深处,几乎与人类的世界隔绝。海船出入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也罕少往那边而去,陆上偶有鲛人的传说,都极为零星。”

“修者也找不到吗?”裴液挑眉,“凡人船只难近,但修者若想去寻,海域应当不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于修者而言,它们反倒更加神秘些。”

“嗯?”

“我读过寻找这些鳞族的出海记,其中不乏龙君洞庭这样的知水者,却几乎全是无功而返。”许绰道,“若说凡人还能凭着运气邂逅,市中甚至会有鲛绡流通,有意找寻的修者就全然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即使是一片已被锁定的水域,它们都能消失无踪,而灵玄阵器全无建功。”

“.”

“所以在每一处记述里,它们都是最神秘的种族。”

“.但他们把它们抓来了神京。”

“是的。”

“.”

“他们能找到鲛人,并且捕获它们.”许绰沉吟道,“这是我们暂未掌握的事情。”

“他们为什么要捕捉这么多鲛人.这些鲛人又去了哪里?”裴液倚在柱子上,蹙着双眉,“持续这么多年的动作,他们为这件事布局了整个神京,太平漕帮、金吾卫、鱼嗣诚就为了把这些鲛人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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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件事或者并非只有一个目的。”许绰道,“多方促成的事,一定是每个人都能从其中攫取到自己想要的利益。”

裴液微怔。

“鱼嗣诚,要的就是金银。”许绰轻声道,“他出身卑贱,做小黄门时遭人欺辱,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要的依然是脸上的尊贵和兜里的豪富.那你说,另一个要的会是什么呢?”

“.我们知道他是谁,就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我们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也就可以知道他是谁。”许绰轻声道,望向了远处某个方向,“鲛人织水为绡,落泪为珠,在蜃楼中交易它们的珍宝。它们在水中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修筑自己的馆室,度过三百载的悠长生命其身死之后,传说膏脂燃为灯火,万年不灭;鲛珠研粉吞服,食之可以登仙。”

许绰回眸看向少年:“方诸承水调幻药,洒落生绡变寒暑你猜,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这是什么?”

“幻楼门口的刻诗。”

“.”

“只消去一趟,就能明白许多事情了。”

“.这地方可以随便去吗?”

“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能去,有的人生来就有这种资格。”许绰一笑,“我不能去,但有人能去.我写个笺子叫她带上你吧,她肯定很乐意。”

裴液怔:“谁?”

许绰没有答,因为这时攀着水缸的小鲛人发出了第一道声音——那一定就是人类的嗓子,虽然不成字句,只如婴孩般“呦呦”了一声。

“.她说什么?”

许绰低着头看着,小鲛人则再次在缸中游了一圈,然后探出头来,望着她再次小鹿般叫了两声。

“她饿了。”许绰转过眉眼,看向少年,“你去下面湖里给她抓两条鱼来要鲈鱼,这时节最鲜嫩紧实。”

“.”裴液沉默一下,转头看向了肩上的黑猫。

黑猫轻叹一声,转身跃入了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