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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继续,闪电般的中断仿佛不曾发生。

随着仲家昆咬破血袋,噗地一口鲜血喷出,冉霖腾地跳起来,撞开桌案冲进席武堂正中央——

“爹!”

镜头里的方闲扶住方焕之,一脸心急如焚。

监视器后面的陈其正和宋芒,屏住呼吸,紧盯屏幕。

方焕之颤颤巍巍抬手,指着三丈之外的海空方丈,艰难道:“你下毒害我……”

海空方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连禅杖都没举起,满眼诧异,好似对发生的一切始料未及,全然不知情:“方盟主何出此言?老衲只是想领教一下方家的若谷剑法,这、这怎的变成老衲下毒害你。阿弥陀佛,老衲连方盟主的身都不曾近过。”

百川谷的神医上前来,替方焕之把脉,很快,便对着方闲遗憾摇头:“灭真散,中毒者只要施展内力,真气运行,便会毒发,无药可解。从脉象上看,盟主中此毒已三日有余。”

“来人!”方闲对着堂外大喊,“把海空方丈留住!”

事情尚未明朗,海空和尚脱不了干系,但此时此刻还能记着用“留”,足见方闲已不复当初的莽撞和冲动,变得稳重而成熟。

海空方丈一脸含冤受辱,口中念念有词,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未及方闲说话,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玉少爷在三天前进过厨房!”

方闲愣住,不可置信看向自己最好的兄弟,嗓子发紧,声音发颤:“你进厨房做什么?”

唐璟玉自小讨厌厨房的气味,幼时二人偷吃,都是方闲进去偷,他在外面把风。

唐璟玉静静站起,心情竟然平静了,这不是他和海空方丈计划中的场面,但当方焕之运气吐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他只是想当中揭穿方焕之的阴谋,至于杀他报仇,根本还未提上计划。

很好,海空方丈替他提前做了,为表诚意,他应该替海空方丈顶这口黑锅。

但他不想。

连根针落下都能听见的寂静里,唐璟玉的声音清亮如钟:“厨房,我进了,但毒,我没下。”

方闲嘴唇颤抖,似有一些预料,又不敢相信,声音哑得厉害:“所以我才问你,进厨房做什么……”

“找落花剑谱。”唐璟玉再无半点隐瞒。

方闲瞪大眼睛,冲击接二连三,撞得他有些恍惚:“落花剑谱……在我家?”

唐璟玉定定看着他,良久,缓缓从怀中掏出剑谱:“是的,我找到了。”

方闲无法相信一般,不自觉地摇头。

唐璟玉狠下心,一字一句道:“就在你书房的暗格里。”

方闲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

方焕之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声音吃力而破碎:“你……咳咳,你别听他的……”

方闲的目光在亲爹和兄弟之间来回,忽然不知道该相信谁。

唐璟玉冷笑,高声道:“为什么不让方闲听我的?是怕我把你做的那些丑事都揭开吗!落花剑谱重现流马镇,根本就是你为血洗反对你的门派布下的局!一如十三年前血洗唐家一样!唐家你总不会忘了吧,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不,你不会忘的,你把我带回来了,震断我的经脉,像养条狗一样养着我这个唐家余孽,听着我一口一个义父的叫你……”

“唐璟玉!”方闲厉声打断他,可打断完,又泄了气势,颤着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唐璟玉有一腔恨意,他可以用层出不穷的恶毒言辞咒骂方焕之三天三夜,可对上方闲的眼睛,那到了嘴边的恶语,忽然就出不来了。

方焕之死在了方闲臂弯里。

至死,这人也没有“其言也善”,唐家灭门的事也好,落花剑谱的诡计也好,一个字都没认。

方闲缓缓站起来,挺直脊梁,环顾全场。

满席武堂里,大多在等着看方家的笑话。他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哥哥们都躲在堂下,没人冲出来为方家主持公道。

那就他来吧。

眼前的唐璟玉还是那副冷峻的模样,可眼神,暗不见底。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方闲不知道。

他可能真的像赵步摇说的,太傻了,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永远不变。

一步,两步,三步。

方闲终于来到唐璟玉面前,他是二弟,所以好像理所应当一样,比大哥矮上几分。

曾经的他对此心甘情愿。

这会儿才发现,仰头看人的滋味,很难受。

无声对视良久,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毒,是你下的吗?”

唐璟玉以为自己已经为这一时刻做好了准备,可真等到了眼前,真看着方闲的眼睛,他竟没办法坦然:“不……”

“停!”

导演的出声打断了全部节奏。

所有演员都已沉浸到兄弟反目的情境之中了,方闲的情感太炽烈了,好似火山即将喷发前,剧烈流动的滚烫熔岩,光是围观,便能感受到那烤人的热度。

而所有工作人员更是一颗心沉到底,停,就意味着要重来,意味着之前的一切工作都白费!

陆以尧没想到被喊停的会是自己,第一反应就是看工作人员,果然,一个个脸上都是泄气的表情。

“陆以尧……”导演破天荒喊了他的名字,只有在拍摄极重要戏份的时候,导演才会这样,而且喊完之后导演更是从监视器后面走出来,来到席武堂中间,面对面给他讲解,“你的情绪对,但程度不够。冉霖刚刚那股劲就绷得很好,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身体里都在积蓄着一股力量,马上就要爆发的感觉,但是你的力度没到,一开口,就把他刚刚营造出的那股压力的气氛,消解掉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场戏里,你和冉霖是要相互影响的……”

导演说着还不过瘾,干脆比划起来:“就像你们两个在比赛攀岩,这一下他比你攀得高,下一下你就要比他攀得还好,观众的情绪就会跟着你们两个的台词一步一步攀到最高点,然后啪!爆发——”

“陈导,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陆以尧不想耽误时间,影响进度,陈其正说的他已经懂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实践……

“停!不行,再来!”

“停!不行,再来!”

“停——”

陆以尧身心俱疲。

全场也濒临崩溃。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每次喊停后,拍摄并不是从头开始,而是从“方闲已经站在唐璟玉面前了”这里开始继续。所以之前大家的努力没有做白工,方焕之和海空方丈的对决也好,方焕之的死亡也好,都不需要重复,只是频繁NG将进度死死卡在“兄弟濒临决裂”这里。

陈其正也累了,再没力气走到陆以尧面前去讲。他自认□□功力还可以,事实上陆以尧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有进步,但就是不对,尤其是在方闲饱满的情绪面前,更对比出唐璟玉的不够劲。

“唐璟玉是内敛的,但面对方闲的质问,内心的冲突是强烈的,而且你的情绪要随着方闲的情绪升温……”

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陈其正也想不出更清新脱俗的说法。

陈导说得累,陆以尧听得也糟心,如果同样的话有用,他就不会一遍遍NG了。

“那个,陆老师……”

扩音器里忽然传来编剧宋芒的声音。

所有人疑惑望去,果然,宋芒不知何时从陈其正手里拿过了扩音器。

“陆老师,”宋芒说,“你不用管什么情绪,什么有力没力,什么声音大声音小,你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方闲身上,别分心,别去看海空,别去看赵步摇徐崇飞,别去看其他任何人,忘掉这是一场武林大会,假装这个世上只剩下你们两个,能做到吗?”

陆以尧微微皱眉,下意识环顾全场,觉得宋芒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倒想假装这个世上只有他和冉霖,但这周围黑压压一片,有群演,有配角,有灯光,有摄影,有剧务,有场记,有录音……

眼前忽然扑来一个黑影。

没等陆以尧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抱住了。

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紧密,坚实,用力,炽热,不带半点暧昧。

陆以尧忘了呼吸。

终于,冉霖轻轻松开他,回到面对面的状态,但距离极近。

眼对眼,鼻对鼻,冉霖目光炯炯,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不用去想其他,就看着我。你最对不起的,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我,但你必须面对的也只有我。除了我以外,你不用也不屑于给任何人交代,懂吗?”

陆以尧听见冉霖这样说。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这个人的声音。

鬼使神差,他轻轻点了头。

拍摄是谁喊的继续,场记板有没有再打,陆以尧都听不见,偌大的席武堂里所有一切都人间蒸发,满眼满眼,只剩下冉霖,不,只剩下方闲在和他说话。

那人质问:“毒,是你下的吗?”

“不是。”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无数声音在叫嚣着,爆裂着,可他说出的话,却静如止水。

“那你进厨房做什么?”

“找落花剑谱。”

“你一个人吗?”

“还有海空方丈。”

“你们合谋?”

“不,他利用了我。”

老和尚瞠目结舌,作出一副“震惊”模样,声音却不是气急败坏,更像是被污蔑后的受伤与不可置信:“唐璟玉,你怎可含血喷人,方焕之灭你唐家,你报仇天经地义,但你不该往我菩提寺泼脏水。”

人群中立刻声声附和——

“是啊……”

“太不像话了……”

“海空方丈向来德高望重……”

这些声音都没有入得了唐璟玉的耳。

但方闲听见了。

“都给我闭嘴!”他一声怒吼,“把海空方丈给我锁了!”

一声令下,方家豢养的高手立刻将海空五花大绑,由“留”变“锁”。

海空和尚终于再没法装淡定,恼羞成怒高声道:“唐璟玉冤枉老衲,小公子切不可听信……”

“去你的死秃驴!他是我大哥!我不相信他难道相信你!”

方闲怒不可遏,一声没教养的唾骂,仿佛又成了那个吊儿郎当的方家小公子,不出江湖,不懂人情,没轻没重,却也天真随性。

什么时候,浪荡不羁的小少爷成了明理懂事的方少侠呢?

一句“大哥”,唐璟玉眼睛发酸。

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哭的,唐家灭门之后,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二弟……”

“不许这么叫我!”

方闲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彻底崩溃。

唐璟玉只是红了眼眶。

方闲眼里已经蓄满泪水。

“海空下毒你知不知道?”

“不知。”

“我爹真的是你唐家灭门的凶手?”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

“回答我!”

“我们三人结拜的前一夜。”

方闲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握紧双拳,方才定住身形。

竟是那样早。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结拜……你明知道我是你灭门仇人的儿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拜?”

唐璟玉声音哽咽:“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结拜不结拜,有区别吗……”

“有!”方闲声音控制不住高起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们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死生相托,福祸相依,吉凶相救,患难相扶,天地为证,山河作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

唐璟玉轻轻闭上眼,不想,也说不出话。

仇人已死,他却没觉出任何报仇雪恨的痛快。

“二哥,”徐崇飞再忍不住,起身冲到二人中间,焦急道,“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方闲摇头,轻轻露出一个苦笑:“没有误会。”

深吸口气,方闲不再犹豫,快步走到自己原本的桌案前,取来佩剑,重新在二人面前站定,寒光泛起,长剑缓缓出鞘。

铛啷。

剑鞘被丢到地上。

方闲横举起佩剑直到胸前,一手握剑柄,另一只手抚上剑身,缓缓握紧,仿佛那剑尚未开刃一样,无所顾忌地握在手心。

但那剑何止开刃,根本是锋利无比。

可方闲似感觉不到一样,一点点将那剑身掰弯,直到“铛”地一声脆响,剑身断成两截。

方闲将折断的佩剑丢到地上,正落在唐璟玉脚下。

他说:“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剑。”

导演何时喊停的,又是何时重新开始的,陆以尧根本听不到,只木然看着化妆师过来了又走,回过神时,方闲垂下的手掌,已鲜血淋漓。

那不是方闲的手,那是方闲的心。

那个嫌弃着叫自己“大哥”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

脸上忽然一片温热。

早忘了怎么哭的唐璟玉,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