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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的那个人,不是善茬。

孟兰亭没有回头,却也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急忙加快脚步,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就你这样的,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你这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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