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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房受宠若惊,自责说,先生远在香港谈生意,还惦记着这么件小事。何未笑着推她进去,让她尽情逛。因二叔给的惊喜,此行在莲房心里变得格外隆重。何未为配合二叔的心意,一鼓作气买了六顶,都是最时兴的下午茶帽和钟形帽,准备回去给大家分。

帽子不大,盒子却不小。店员热情地将六个大盒子摞起来,堆在车上,送出去。

路灯旁,茂叔已等候许久,见她身边有外人,不急不缓走过来,轻声对她说:“法租界忽然封了,我们出不去了。”

她意外:“全封了?”

茂叔点头:“出了事,租界里在查人。”

“早知道不逛帽子了。”莲房内疚。

“你不逛帽子,我都要用这些时间取货,都一样。”茂叔安慰莲房。

她轻声和茂叔询问,能用的手段都被试过了,全没走通。最主要他们的货很私密,不可张扬,许多的关系没法用。

店员把帽子盒装上车,看他们杵在那儿,好心安慰,让他们先找个地方住下。何未对店员感激笑笑,心下却像烧了一把火,灼得她背后冒汗。

自己留在这里住一晚没关系,客轮运营不靠她,她在或不在,明早都照常发船。她着急得是取出来的两箱货物,必须送上客轮。这一错过,就要来年春天了。

于半黑暗的路旁,她瞅着青色油漆刷过的路灯杆子,想到那个号码。她低头看腕表时间,这时候,他应当在重温鸳梦……不该贸然打扰的。

可此事人命关天,容不得耽误。纠结权衡下,她决定试试他这条路。

何未寻了个有电话的餐厅,给了服务员小费,把电话挪到门外,拨了电话。

“喂,你好,”接通后,她主动、轻声说,“我是何未,想找谢骛清。”

如她所料,电话不在他的房间,接电话的自然也不是他,成熟男人的声音礼貌而简短地回答:“请稍等。”

何未靠在金属门边,等回音。

几分钟后,听筒再被拾起:“何二小姐是否在法租界遇到了危险?”

“没有,没有危险,”她快速说,“法租界关闭了,我被困在这里,想回去利顺德。一共六个人,需带两箱货物走。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对方问她要具体所在的地址。房间里还有旁人,低声提醒说,只要地址没用,进不去的,需在租界口见。

于是中年男人改口,让她在租界的北口等。

“我个人没危险,请务必转告他。”何未轻声强调。

就算天大的事,她都不愿造成误会,用自己身处险境的理由,迫使他出面。

“卑职明白。”

电话挂断。

何未怕惹人注意,让大家留在距北口三分钟车程的小路上,她独自走去租界口。今日租界封闭紧急、毫无征兆,不止她,还有不少人在木栅栏前,反复和法国兵沟通,人心惶惶。

栅栏被油漆成白色,在夜里极醒目,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等待网罗要抓捕的人,令人不舒服,阴森森的。

何未立到最边角,在吵闹不绝里张望栅栏外的路。天晚了,租界外的店铺的灯全灭了,远望着,除了黑不见任何景物。

直到几道车灯的光,照到路面上,才算有了光。

车依次停在路口,先下来了七八个人,有一个外国人面孔,余下不认识。只听得车门几次撞上的动静,再有数人下了车。何未被栅栏和车旁的人影挡着,瞧不分明,但认得出其中一个男人的身形轮廓是谢骛清。真是奇怪,两人并不熟。

随同的外国人跑近,短暂沟通后,栅栏打开。

谢骛清独自一个人走向这里,他单臂绑着白绑带,吊在脖子上,因为手臂受伤没法穿衣服,肩披着西装。副官追上,想给他披上厚外衣,被他挡开。

何未不自觉向前迎了一步,立刻有两支手枪推开她,黑黝黝的枪口直接对上了她的脸,近到能闻到火药味。她不敢再动,盯着那小黑洞,呼吸越来越慢……

谢骛清因要进租界,和人有协议,身上没带枪。

他见远处的何未被人以枪指着,脚下的步子没停,轻对身后一挥手,车灯立时打开。在刺目的车灯里,车旁人全从后腰拔了枪,猫腰闪到光之后,一副要开打的阵势。他们这些人跟着谢骛清一出省,就把脑袋拴腰上了,完全不管什么杂碎狗日的法租界……

“快放下,误会,全是误会。这是客人,客人!”负责沟通的外国人呵斥出声,高举着手里的特许通行证,就差把通行证按到法籍长官脸上了。

长官见通行证,拿到手里细看,即刻低斥了两句。在长官的呵斥下,法国兵先后放下枪。

何未马上退后、离开危险区域。直到谢骛清走过被挪开的栅栏,站到她的眼前。那对漆黑瞳仁像浸了冰水似的,先看法国兵,逼得他们悉数让开。

他这才望过来,像把她笼在了目光里。

“吓到了?”他竟然笑了。

……

谢骛清对她伸出了左手。何未见他眼里没冒犯的意思,约莫懂了。

她抬手要抱,被他身前吊着的手臂挡住,不得不状似柔弱地低头,从西装下抱住他的腰。脸就势贴上他的衬衫领子,属于一个男人、受伤的男人才有的混杂着皂香、酒气和外用药物的气息包拢住她。她脑后,他的掌心压到上头。

烫得不像他的手。

两人其实都没抱实,看上去热情似火,除了她的脸靠在他肩上,身体尚隔着一段隐秘的距离。她毕竟还是个没和人亲密过的女孩子,手摸着他后背的衬衫布料,一动不敢动。这便是……逢场作戏么。

“还要……做什么?”她以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征询他。

耳旁有时重时轻的热息,来自于他:“不用。”

……

谢骛清移开压在她脑后的手,松开了她。

“想住哪里?找个你喜欢的地方。”他问,声音平常,说给旁人听的。

住哪里?她没回过神。

“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刻都出不去,”他告诉她,“明早,我替你申请了提前离开的通行证。今晚,我们住在法租界。”

栅栏被抬回远处,负责沟通的法国人都没进来,当然也包括外面他的人。

她随后明白,他为她的一通电话,独自一人进了这个——今夜只能进,不可出的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