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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取了笔,长身立于案前,飞快落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搁下笔时说:“以我所写为本,签字落印。”

贺舍啜脸似又青一层,但还是提笔签下了突厥文,自袖中取出金印盖上。

穆长洲回身朝队伍一招手。

队伍里立即去了两名凉州官员,着手誊抄,再请贺舍啜落印,看模样竟隐隐激动。

全部弄好,已近日暮,风声更狂。

入帐前,却还需双方检视。

贺舍啜下令,将毡房门帘掀开,请凉州官员入内查看,又让所有人都出来。

出来的都是女子,只五六个婢女。

凉州官员们查视过毡房后,回来向穆长洲禀报无事,才退去后方。

穆长洲收了原份文书入怀,将马缰交给身后兵卒,解刀递去,吩咐:“刀弓卸去,留马。”说完他空着手,立于帐前,以示自己解了兵器。

兵卒牵着马往后,似是得了个命令。

贺舍啜道:“我知军司携妻来见我国可敦,才带了婢女在此伺候,稍后只我一人与你们夫妇对谈,如此方能安心。但如此一来,也只有我与军司尚有可战之力,我愿请凉州兵马验身,请军司也容我等验身再入。在场婢女,你们也尽可查验,但也请容婢女查验夫人。”

穆长洲看一眼舜音,她摘了帷帽,交与随侍,趁机轻微颔首,他才转头说:“可以。”

两名凉州骑兵上前,依次按过贺舍啜全身,退开,确实毫无兵刃。

穆长洲张臂,两名处木昆骑兵也上前,在他周身按过,一样退开,毫无兵刃。

凉州骑兵又走至那几个婢女跟前,那五六个突厥女子竟毫不羞赧畏缩,张开手臂,任由他们按查。

两名骑兵并无多余举动,只按照惯例在她们身上查了一通,就返回了,向穆长洲抱拳,看来也安全。

那几个婢女朝舜音走来,还很懂事,先在旁边拦了一排,挡着他人眼光,才走近一人来查。

舜音抬手,对方在她身上依次按过,手法竟与那些兵卒一样熟悉,她眼神微动,没有表露。

对方的手甚至还在她胸口衣襟抚了一下,才收回,五六个婢女全都退回去了。

贺舍啜放了心,脸上露出笑,抬手作请,带头往里走。

穆长洲一手握着舜音手腕,跟着往内。

双方所带兵马都不多,此时按照约定,各自后退一里。

凉州和谈队伍里的几名官员也一并退去。

只这阵功夫,天便黑了。

帐中果然空荡,也毫无装饰,地上铺着厚毯,其上也就两张小案,一左一右相对而设,看起来确实风险全无。

但舜音从进入的那刻起就察觉穆长洲握她的手腕很紧,心里留了意。

贺舍啜在右侧坐下,请穆长洲居左而坐,以示尊敬。

穆长洲拉着舜音到了左侧,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舜音跟着坐下,他到此刻才终于松开手。

贺舍啜拍了拍手,立即进来两个婢女,在帐中点亮灯火,紧跟着又进来两名婢女,送入了装满金杯的酒水。

舜音在对面观察他,忽而朝他衣襟上看了一眼,突厥人不同汉人,更爱金银首饰,男子也佩戴。他身上戴了个项链,除了金饰,却还坠了一小块通透的圆玉,一看就是上好的玉石,才引来了她的注意。

贺舍啜开口说:“早闻军司是儒将,不想今日开口就要闲田,胃口却大。”

穆长洲说:“比不得处木昆,只一部落敢扰凉州,也不知谁的胃口更大。”

贺舍啜脸色要变,又堆起笑:“今日是谈和,不谈那些。”

“那首领打算如何赔偿凉州?”穆长洲开门见山,毫不留情面,“毕竟,此战是你们先挑起的。”

贺舍啜的笑有些不痛快:“今夜还长,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舜音直觉这句话不对,不像是和谈该有的言语,忽见帐外又走入了婢女,在继续送菜送酒。

刚才在外面站着时没察觉,现在看她们走动才有所感觉——脚步略沉,步伐阔而不收,这样的感觉,与她见过的习武之人吻合。除了穆长洲,他以文转武,举止留有端雅,才不会那么明显。

可这些婢女很明显,难怪刚才查她的手法都那么熟悉,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婢女,这里也不存在什么和谈。

舜音目光看向身侧,穆长洲已微微沉眼。

都察觉到了这句话不对,此间气氛也不对。

她心思动着,眼见一名婢女走近,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面前的金杯。

“啪”一声,杯口倾倒,她连忙一让,酒水还是洒上了她衣襟。

婢女立即退开。

贺舍啜看来,怒斥婢女:“怎么伺候的?”

舜音低头致歉:“是我自己不慎,请容我稍作打理。”

穆长洲看她一眼,说:“去吧。”

舜音起身,又道:“我自知规矩,不会出帐,只在帐中清理一下就好。”

贺舍啜听她这么说,似放了心:“那就委屈夫人了。”

婢女递给她一块布帕,赶紧退去。

舜音拿了,转身走去帐中角落,背过身,擦拭衣襟。

穆长洲手指在案头一点,贺舍啜本还盯着舜音,目光顿时被他举动吸引过来。

他说:“今日首领像是与我谈不出什么了。”

贺舍啜笑着举杯:“何不先饮一杯呢?”

只这片刻,舜音已返回,衣襟上酒渍擦过了,好了许多。

穆长洲看来一眼:“好了?”

她点头:“嗯。”

彼此都面色无波。

下一瞬,她手伸出去,指尖忽在他护臂上一勾。

穆长洲身未动,偏眼看来,就见她那只手袖口被她拉起,露出了一截手腕,腕边露出一截细直的手柄,眼神与她一撞,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那是她的匕首。

匕首细直,就是为了便于隐藏。舜音谨慎惯了,今日要和谈就带了,藏于胸口,还在外面裹了层硬布,原本还以为自己是多此一举,甚至不舒服了一路,没想到却恰好防过了那些婢女的查视。

她眼神往下,忽见穆长洲一手抵着护臂,似也早有防备,心头更紧。

贺舍啜此时才又多看了几眼舜音,一个柔柔弱弱的中原女子,看不出什么威胁,他却瞧出一丝熟悉来:“军司夫人面善,莫非在何处见过?”

穆长洲掀眼看去。

舜音淡淡说:“我看首领与其他突厥男子也总觉面善,大约是我区分不出差异。”

贺舍啜似是被说服了,点点头:“有理,我也难分汉人长相。”他脸上的笑,渐渐化为阴沉,“而且也不必区分了。”

天更暗,帐门外人影走动,似乎婢女们都来了。

舜音心一沉,就见三四名婢女鱼贯而入,直往他们座前而来。

贺舍啜在对面突兀下令:“快伺候军司!”

几名“婢女”立时从口中吐出的半指长的尖细铁器,捏在指间一拔,直刺而至。

穆长洲霍然转头:“音娘!”

舜音立即将匕首递出。

穆长洲一手拔出,一手揽过她,直捂到她右耳,扬手一挥,为首而来的婢女瞬间倒地,鲜血飞溅,砸开后方几人。

一切太快,如在电光火石间,舜音被他用力搂起,直往帐门。

“快!”贺舍啜匆忙大喊。

门外“婢女”拦门,刚扑近,又倒下。

穆长洲几乎刀出毙命,手上匕首鲜血淋漓,搂着舜音直到外面,不出十来步,他的马已自行缓缓而来。

是一早的安排,他抱着舜音送上马背,翻身而上,策马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