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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君子给不了我要的,”穆长洲冷笑,“要什么,得靠自己去争。”

汉子咧嘴笑了:“是我小看你了!说吧,你有什么主意,我听你的。”

穆长洲问:“你叫什么?”

“胡孛儿。”

“好,你以后就跟着我。”穆长洲看向其他人,“都跟着我,守住凉州,才能都有前程。”

两月后,穆长洲的伤完全好了,已成百夫长。

一开始被身边的人推为伍长、什长,到取代百夫长,队伍混乱,升迁反而迅速又顺利。

身边人与他逐渐熟悉,再无人小看他是个书生,尤其是他张弓射箭时,几乎全傻了眼。

胡孛儿则快要成他左膀右臂,有次悄悄问他:“听上头有人说你是郡公府的养子啊,你还高中进士,咋成这样了?他们不是说郡公府没了嘛?”

穆长洲说:“我的事以后都少提。”

胡孛儿一噎,嘀咕:“怎么中了进士还不想提呢……”

似乎什么都很顺利,只是半夜里总会被梦惊醒。

梦里是郡公府的长夜,郡公和兄弟们被割下的头颅,每次惊醒,汗湿草席薄被。

营帐里睡通铺,连胡孛儿也被吵醒好几次,某夜终于忍不住推醒他:“你怎么老惊梦,还总嘀咕兄弟父亲啥的!别人要想害你,等你睡着最好,一害一个准!”

穆长洲睁着眼,一头浮汗,低低说:“以后再发现我做梦,便用凉水将我泼醒。”

胡孛儿纳闷:“为啥?”

穆长洲说:“照办就是。”

胡孛儿答应了。

从此铺头多了一碗凉水,只要发现他做梦,胡孛儿就将他泼醒。

十几次之后,他再从睡眠中睁眼,听见胡孛儿惊喜地告诉他:“真没见你做过梦了!”

更甚至,他的一只手还狠狠摁着胡孛儿的肩。

胡孛儿脸上的惊喜又转为惊奇:“你这是连睡着也不放松了!”

穆长洲确实没再梦到过那夜了,甚至睡去时也警觉防范。他不能有弱点,不能有短处,便是一个梦,也要抹去。

彻底抹掉过去,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偶尔听到别人私下提及郡公府时,他也会强迫自己听下去。

终于,再听到一家人的死,他也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冷淡得如同一个外人。

只在洗澡时看见身上那些留下的伤疤,扭曲缠绕又丑陋可怖,才会想起曾经,直至厌恶。

但也没什么,比起要做的,这些都没什么……

半年过去,两面的敌军仍在小股侵扰,却又不完全来攻,仿佛也在放任凉州城中的各路都督私斗一般。

那日,穆长洲第一次带着十几人外出巡防,刻意往西,绕了个大圈子。

早已听说,另一支抵抗的队伍就在附近。

不多时,果然见到几人打马而来,为首的是个少年,清清瘦瘦,穿一身戎装。

穆长洲叫胡孛儿带其他人在后面等候,独自走了过去。

对方看到他一停:“你竟还活着?”是河西豪族张氏的张君奉,“我以为你也死了。”

“没死,还活得很好。”穆长洲说。

每日穿梭军营,勤于练兵习武,连饭都要多吃几口,他必须好好活着。

张君奉叫其他人退后,匆匆下马走近:“张家当时被调开了,郡公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得知你回来,本还想去府上庆贺你高中,怎就变成了这样?”

他是本地世家子弟里与穆长洲为数不多算有交情的。穆长洲不答反问:“你现在追随谁?”

张君奉冷哼:“什么追随谁,现在乱得很,胜者为王,到最后看谁得任总管罢了。”

“那何不随我行事?”

张君奉一愣:“何意?”

穆长洲说:“这样的乱局之中,张家人不该有所作为?听说这回张家也受了创,随我行事,可振兴张家,又可收揽权势,何乐不为?”

张君奉诧异地打量他:“你变了许多。”

一身简单的乌布戎装,人黑了些,壮了些,却似乎已变得叫人不认识了。

穆长洲只问:“如何?”

张君奉犹豫一瞬,朝他抱拳:“我张家人可不想那群人来操纵河西……”

所有挤在凉州的别州都督和将领,详细都被整理了出来,记在一张张黄麻纸上,由张君奉安排,送到了眼前。

穆长洲坐在营中篝火旁,看一张,烧一张,直到将所有人都记住。

他们自行推举出来总领兵事的都督早被杀了,里面好几个人都在明争暗斗中被杀了。

实在便宜他们了,就这么死了。

穆长洲起身,看了眼面前这军纪散漫的军营,往外走,朝营门边等着的胡孛儿招招手。

胡孛儿早已带着愿意跟随他的人在等,趁着夜色,随他而去。

天色昏暗,荒野里,两方队伍正在厮杀。

一方人少,似被另一方埋伏了,眼看着就要被伏兵吞噬。

穆长洲按照张君奉给的消息,带着人等在附近,一直等到此时人少的那方快撑不下去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过去。

伏兵没料到他们会有帮手,慌乱之下竟很快就丢盔弃甲而去。

被救下的兵马连忙问来者何人,为首将领是个中年男子,身形威壮,身旁还跟着个中年女人,竟是一对夫妻。

穆长洲走近,向二人抱拳见军礼:“百夫长穆长洲。”

中年男子似愣了一下:“穆长洲?你是……”

他旁边的中年女人也面色不定,惊异地看着他:“你竟做上百夫长了?”

穆长洲抬头:“是,我就是郡公府养子穆长洲。”语气冷漠得像在说别人。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男子语气怪异地问:“你知我是谁?为何来救我们?”

“我已无路可走,唯有领兵来投,早闻梁通符将军大名,与其他都督比起来,梁将军才是最值得投靠之人。”

男子将信将疑:“为何这么说?”

穆长洲嘴边带笑:“将军兵马强壮,又本就为凉州之将,当为总管。”他又抱拳,向二人拜礼,“见过总管,总管夫人。”

男子顿时眉目舒展,身边的妻子更甚,几乎瞬间就露了笑容,眉眼间喜色难抑。

凉州将领梁通符,妻子刘氏。穆长洲带笑打量二人,一个靠妻子娘家兵马起家的将领,夫妻二人都热衷权势,却无人可用,何况身有顽疾又膝下无子,是再好不过的投靠人选。

最重要的是,他就是那个老总管身边追随多年的将领。

郡公说过,是老总管身边的将领走漏了风声。

这是郡公最后留给他的消息,背弃老总管信任,出卖郡公府的人,就是眼前二人。

“唉,看你确实是无路可走了,先留下看看吧。”刘氏开了口,大概是因为那声总管夫人,仍眉开眼笑,看他的眼神却如在看鹰犬。

“多谢总管夫人。”穆长洲垂眼,却觉他们是自己往上爬的一条朽梯。

在完全立稳以前,需要有人挡在前面,替他先得到总管之位。

他可以忍耐,只要能牢牢钉入河西,一步一步得到权势,直到最后一步……

乱局持续了整整一年,不断有都督或将领被杀,或在争斗中被杀,或被部下所杀,却全都归结为抗敌而死,糊弄朝廷。

穆长洲帮梁通符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一个一个除去试图与他争夺总管之位的异己,自己也一点点爬高,坐到了副将。

时间越久,他们尝到的甜头越多,甚至开始离不开自己。

直到一个寒凉冬日,胡孛儿兴冲冲地到他跟前说:“听说没?剩下几个都督认怂了,咱们选对人了,马上就要出个梁总管,你肯定要跟着高升了!”

穆长洲立在军营前,对他说:“届时我就任你为番头。”

胡孛儿垮脸:“怎才一个番头?”

穆长洲笑一下:“你没有背景,与我一路也易受针对,只领一个番头最稳妥,但我会让你实际统领一个骑兵营。”

胡孛儿顿时亮眼:“就这么定了!”

最后几个都督果然认怂了,其余将领也都陆续归顺。

一把野心的火在凉州烧了这么久,终于渐熄。

夜晚,穆长洲带着几个人去了荒郊野外的坟地,掘出随意又潦草的坟茔。

圣人下旨要厚葬郡公府,那群人却敷衍了事,借口战乱未平不让中原官员察视,只随便葬在了这里。

穆长洲悄然迁了坟,竟然一丝愤怒也没有。

第二日,由他牵头,开始清洗河西。

争斗中战败的、被俘的,一个个叛将、副都督、都督、凉州旧官,一个个被推来眼前,一刀刀斩杀、枭首。

愤怒无用,只有送他们归西最有用。

清洗场外,兵马之中,似闪过了令狐拓的身影。

穆长洲看过去,令狐拓站在一群兵卒后,扫过一地的鲜血,朝他看了几眼,眼神不屑。

张君奉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令狐家也只剩他了,何不一并拉拢?”

穆长洲微微眯眼:“他与我不熟,不会轻易信我,且为人太过刚正,过刚则折。今后不必理他,我要留他做一枚棋子。”

张君奉道:“可他似已对你不满了。”

“那就不满,越不满越好。”

以他令狐家的出身,在这仇人遍地的凉州,越对自己不满,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至少他当时及时搬来了中原官员,也算救了自己一回,必要时,自己也会留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