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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兄心性太纯,像他这样的人,不安心修炼才是浪费。”封如故撑着脸颊,“我师妹燕江南呢,倒是专杀仙道败类,鸡杀了几只,猴却是越来越多。远的不说,这文始山挟魔道幼子,与魔道交易,证据确凿。换我师妹来,肯定一剑先斩了文老头右臂再说话,不过这有何用处?下一个人只会把事情做得更隐蔽,蠹虫会蛀蚀得更深。而我师妹闺誉也深受其害,到现在也没能找到道侣,坏哉坏哉,两败俱伤。”

荆三钗虽是生气,也被封如故这一番奇谈怪论惹得笑出声来:“那聪明的封大英雄,你呢?就不出来做点什么?打算躲在‘静水流深’养老一世不成?”

“莫谈英雄。英雄是有时限的。”封如故饮了一杯酒,“英雄只有在当时最光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是一本好书,人人爱读。”

荆三钗问:“那现在呢?”

封如故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现在的英雄,是一本让旁人读烂了、翻倦了的毛边书,啐一声,骂一句‘无趣’,‘假造’,‘添油加醋’,便丢到一旁去了。”

荆三钗哈哈大笑,笑里带了三分凄然:“敬英雄。”

封如故的笑容倒是一脸的真心和无所谓:“敬英雄。”

一盏饮尽,荆三钗被酒液辣得哈出一口气,积累的醉意逐渐袭身,头脑也昏眩起来。

他抬手揉眼睛时,心念陡然一动:“我是不是见过那个和尚?”

封如故:“哪个?”

“就那个……”荆三钗指了一下刚被自己关上的门,“那个……看着有点眼熟的那个。”

封如故说:“人家小和尚才那么丁点大,你做个人吧。”

荆三钗拿空酒杯丢他:“滚你的!我是说那个大的!那个大的……”

他嘀嘀咕咕:“白金僧袍,是寒山寺人……寒山寺……当年,你还躺在床上时,是不是曾求我去寒山寺打听过一个人,看他过得好不好……”

封如故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一满杯酒灌了下去,并指鹿为马道:“荆弟,你真是醉了,多喝两杯茶漱漱口,我扶你去睡觉。”

众所周知,自魔道二十六年前全盘覆灭之后,世间正统道门有三,分为二山一川:风陵山、丹阳峰,应天川。三门并立,如参天合抱之木。

其下则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小门派。

说白了,文始门就是巨木下的一头春笋。

更何况,现如今的风陵三君,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三君排行第三的燕江南,以女子之身,得“江南先生”之号,自是非比寻常。一手医,一手毒,皆使得出神入化,手持药秤,白衣飒踏,却白生了一张温婉面孔,脾气火爆至极,动不动便纵她养的松鼠咬人。

与她性情截然相反的,是在三君中排行第一的山主,端容君常伯宁。

人都说此人佛性甚足,更该去修佛道,身秀仿佛菩提树,心净宛如琉璃光,是人人称道的佛心君子。

但据文润津所见所知,绝非如此。

至于那封如故……不提也罢。

文润津上次见他,还是十年前,文家长子被他从死地救出时。

被封如故一同救出的还有百余名各家道门精英弟子,或伤或虚,但都精神尚可。

每个人都说,没有封如故,他们十死无生。

彼时,封如故重伤濒死,被常伯宁背出时,指尖往下一滴滴落血,染透了常伯宁披在他身上的白衣。

没几个人以为封如故能活,连灵牌都备好了。

但其师逍遥君徐行之,爱徒如子之名蜚声于外,穷尽一切手段,硬是将封如故救了回来。

各道门只得纷纷砸掉灵牌,换上了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倘若没有封如故,这一代道门的精英子弟恐怕要去十之七八。

文润津曾持重礼,登上风陵山门,想酬谢深恩,却被谢绝在外。

从那之后,封如故便在风陵山辟了一处居所,名唤“静水流深”,在内养伤静修,整整十年,未曾下山半步。

如今女儿成年,正是窈窕待嫁之期,文润津借着这段缘分,本想成就一段佳话,与风陵再加深一层关系……

文润津心中连连叹息,带了风陵才送来半日的聘书,亲自登上了风陵山。

三君之中,选来选去,还是先把消息知会常伯宁最为妥当。

听到消息时,常伯宁正在青竹殿后的花园浇他的花。

听明白文道长来意后,他浇花的手停了。

常伯宁拎着小花壶,回过身来,言语中有些诧异:“为何呢?”

单看外表,常伯宁是谪仙白鹿一样的人。

非是出席东皇祭礼、天榜之比一类的重要场合,他极少戴冠冕,要么用发带将长发简单斜绑,要么散发,择出一条单辫结成麻花状,温驯地搭在右肩上。

因为眼睛天生畏光,常伯宁眼前时常覆挂一层透明眼纱。

他说话时,一阵风过,眼纱迎风飘摇。

文润津不觉凝噎。

端容君儒雅异常,说话声音也不高,轻声细语的,可看不清眼纱下的眼神,文润津也不敢轻易去猜他的心思。

常伯宁微微歪头。

他只是想问个缘由,没想到文道长会这般噤若寒蝉。

他有点头疼,索性把壶放下:“为何?”

文润津抢先认错道:“是小女慎儿骄横无理。”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真心。

文润津确实觉得,是文慎儿太不识大体了。

前些日子,风陵突然传出音讯,说是云中君封如故想求一个道侣双·修。

不论他年纪轻轻便得“君”号的地位,也不论各道门欠他的天大人情,云中君的天赋与道行谁人不晓,道门中人只要与他双修,不论男女,都于修行有大大的裨益。

虽说公开征集道侣一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但既是封如故做出来,那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各家都请了冰人登门,送上适龄女子画像,夸得天花乱坠。

封如故收了画像,择来择去,择定了文慎儿。

二人生辰八字契合,家中尊长又赞同,于是,自然而然,好事将成。

谁想,万事俱备,却在文慎儿这里出了岔子。

文慎儿年方十八,又生来美貌,心高气傲,父母不经她允准,取了她的画像去给别人品头论足,她怎受得了这等侮辱?

她气冲冲上了风陵的“静水流深”,要见封如故讨个说法。

结果,她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砸了一套茶盏,甚至按剑闯入了卧房。

眼见到封如故在内间酣然安睡,文慎儿只觉自己被大大轻慢了,指着封如故痛骂一顿,回去就上了第一回吊,宁死不嫁。

听完事情前因,常伯宁道:“这便是师弟不妥了,怎能这般怠慢文姑娘。”

文润津憾道:“是我们把女儿宠得没了边际。”

“罢了。”常伯宁接过被退还的聘书,态度温文尔雅,倒不像生气的样子,“文姑娘不愿,我们自是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见常伯宁未曾发怒,文润津舒了一口气,脑中却又开始谋算另一桩事。

两家现在是关起门来说事,文润津当然乐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可这婚事也是定了些时日的,道门中知之者甚多,一旦公之于众……

若是说自家主张退婚,难免被人嘲笑;若是如实道来,女儿云英未嫁,又难免落得个难相与的名声……

思来想去,文润津冒了个不能与人道的主意。

——哪怕救过那么多人,封如故依然是那个封如故。

自傲、孟浪、蛮横、无礼、慵懒、漫不经心。

他向来名声不好,也不差这一桩。

左右退婚一事也不可能不得罪风陵,只传些和封如故相关的风言风语出去,应当也不打紧……

见过了常伯宁,文润津还要去“静水流深”拜会封如故。

没想到刚出青竹殿正殿,他便撞见了封如故。

他靠在藤躺椅上,左手托一柄纤长的竹烟枪,右手边放着一把桃花伞,占了外面通往青竹殿的大道中央,一摇三晃,好不悠闲。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半张脸来。

封如故左眼是浓淡生宜的好看,如有水墨精心点染,半睁未睁时,让人想起志怪小说中破败寺庙里常见的艳鬼狐仙,然而右眼却隐于一片单片水晶镜片下,在阳光辉耀下看不分明,实在遗憾。

封如故吐出一口竹香烟雾。

朦胧的烟雾,让他鼻翼右侧生的淡淡一点小痣看上去不那么清晰了。

他冲文润津点了点头,连身也没起:“老丈人。封二这厢有礼了。”

文润津被他一声“老丈人”叫得直起鸡皮,忙上前赔罪,把来意陈明。

封如故应该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他放任手上的竹烟枪烧了几秒钟,才把玉烟嘴放入口中:“是吗。”

文润津刚想再说些什么,封如故回过头去:“文道长,好走。”

……改口如风。

逐客令都下了,文润津也没脸再待下去,诺诺拜过云中君,刚与封如故擦身,道袍便被人从后一把抓紧。

封如故侧身道:“还有一事。退婚事由,文道长打算如何对外公示呢?”

文润津心里一跳。

眼见他的沉默,封如故颔首:“我明白了。”

文润津一骇,立即解释:“云中君……”

“令爱上次前来,砸了我一套翡翠茶具。”封如故竟转了话题,“那茶具我很是心仪,是我徒儿落久花了百金购得。文道长,你作何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