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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落久花了一夜时间,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利落。

在这期间,他只花了一个时辰,窝在墙角无声痛哭了一场。

早起后,他擦干眼泪,主动向那位祝夫人请安,起得甚至比她的大儿子还早。

祝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不像有病,但她看着桑落久的眼神是冷的,大抵也是不满丈夫杀母留子,竟带了这孩子回来,给她添堵。

这小子若是和他娘一样,远远地死了,倒是眼不见心不烦,可叫她亲自动手,杀了这么一个眼神如水般柔软的小男孩,祝夫人自认还没那么残虐。

桑落久对祝夫人的眼神视而不见,而是慢步走到了花别霜身侧。

“真是可爱。”桑落久温柔道,“夫人,我可以抱抱他吗。”

祝夫人露出虚假的浅笑:“自是可以的。你们是亲兄弟么。”

从那日起,桑落久成了小少爷的仆从、侍卫,二少爷的沙袋、拳桩。

祝夫人当然不会信任这样一个牧羊女养出来的穷小子,暗地里派嬷嬷监视着他。

他经手的饮食、衣料,都要经过嬷嬷仔细的检查。

如果桑落久敢对她的孩子下手,那她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向花若鸿告状,把他轰出飞花门去。

然而,桑落久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孩子。

他不仅没有动半点手脚和不该有的心思,而且对霜儿是真心实意的好。

霜儿半夜啼哭时、更换尿布时、牙牙学语时、蹒跚学步时,都是桑落久在旁伺候,一字字地教,一点点地宠,几次生病,也都是桑落久衣不解带守在旁边,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就连那负责监视的嬷嬷也着实被感动得不轻。

在学会说话时,霜儿说出的第一个词是“爹娘”,不是“大哥”。

这点细节,让祝夫人很满意。

她喜欢桑落久这份驯从和识时务。

但她却没有发现,霜儿喊爹娘时,是对着桑落久的方向的。

相比三弟对他的依恋,比他小了七个月的二弟花别风就很是厌恶桑落久了,因此,在陪二弟练剑时,桑落久总会被自小习剑的他打得浑身淤青,倒地不起,有几次甚至被打得咳了血,也只是自己去井边默默将衣服和脸洗净,然后鼻青脸肿地去照顾霜儿,笑脸相迎,丝毫不提自己的苦楚。

霜儿懂事开蒙后,很是心疼他:“大哥,你怎么就由着二哥欺负你呢。”

桑落久捏捏他的小脸蛋:“这不是欺负,你二哥是在帮大哥磨炼剑术。”

霜儿气坏了,认定他大哥心眼太实,便偷偷去锯断了花别风心爱的木剑。

花别风险些气死,兄弟二人彼此恶语相向,最终发展到了拳脚相加的地步。

霜儿年纪小,摔倒后磕破了额头,痛得哇哇大哭。

自此,这一对兄弟便结下了梁子。

花别风换了一把新剑后,虐·待桑落久越发起劲,他身上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看得霜儿心痛不已。

他跑去找母亲告状,但母亲话里话外,居然是维护二哥更多,并不把大哥当回事儿。

小孩子的脑袋里,只有“谁对他好”这个简单的认知,因此霜儿又气又不可思议,和母亲也大吵一架,负气离去。

祝夫人又惊又疑,被幼子过度袒护那个小野·种的模样刺痛了眼。

当夜,桑落久在主殿前跪了一夜。

后半夜,霜儿也哭着跑了来,说大哥跪,他也要跪,就连嬷嬷也为桑落久求情,说自己时时跟在霜儿旁边,桑落久真没有在霜儿面前刻意挑拨过什么,夫人、二公子的坏话,他一概未曾说过,是霜儿性情冲动,又重感情,太护着他这位大哥。

祝夫人不忍爱儿受苦,只得叫起桑落久,打发他去与二儿子同住,不许他再与霜儿亲近。

桑落久也乖乖听了话。

但霜儿听不听话,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霜儿常常跑来二哥的住所,给他送糕点,桑落久也会吹母亲曾吹给他听的沂蒙小调给霜儿听,二人倒是兄友弟恭,十足亲热。

花别风在主殿听见,难免出来嘲讽一两句:“这里没有羊给你放,你省点心力吧。”

不等桑落久开口,霜儿总会先帮他骂回去。

霜儿与这位二哥,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花别风心情一旦不好,就会将满腔怒火撒在桑落久头上。

在他看来,他这位便宜大哥性子疲软,天资平平,却总是笑得春风一般动人,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叫人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因此,他常用家传剑法,在他身上左挑右刺,每次不戳出他一身伤来,绝不肯罢休。

很快,桑落久长到了十五岁。

这八年来,这剑川飞花门中,出了许多叫道门中人啧啧称奇的奇闻异事。

花二爷与花若鸿房中的一名侍女夜半私会,被花若鸿撞破。

不知为何,花若鸿大发雷霆,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花二爷带着那名妓·女离开了飞花山,这一对兄弟竟有分崩之势。

据传,那名侍女相貌很是肖似死去的牧羊女李氏,是桑落久与父亲一道出山游逛时,在外偶遇的一名扶窗揽客的妓·女。

桑落久随口说,她的眉眼真像母亲。

别的,他什么也没说。

而那名妓·女后来不知为何就上了飞花山,负责照顾花若鸿的衣食起居,不知为何,又和花二爷勾搭在一起。

据她说,是花二爷先送信给她,二人鸿雁传书,便渐生情愫。

花二爷离山后,花若鸿与祝夫人大吵一架,祝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飞花门与百胜门之间,隐有了裂隙。

一个月后,花二爷被烧成焦炭的尸首在一间马棚中被人发现,许是有人买凶杀人,许多人纷纷猜测,是不是曾与花二爷争执过的花若鸿所为。

花别风与花别霜两名兄弟也不省心,二人明明是血亲兄弟,却视对方如仇敌,成日争执不休。

整个飞花门,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只有桑落久安坐书房,一页页翻着《兰台妙选》,神情温和,一如初来时的模样。

在桑落久十五岁那年,花别风欲参加三门轮流主办、各道门参与的“天榜之比”。

天榜之比,意在筛选道门新才,比较各家刀·枪剑术的优劣长短,而今次的天榜之比,在三门之一的风陵山上举办。

而在霜儿的强烈要求下,近些年来渐渐沉迷酗酒的花若鸿打着浓浓的酒嗝,要花别风与桑落久同去。

对此,花别风居然没有太大抵触,欣然地应了。

在他看来,只有让桑落久在公开场合出丑,狠狠打败他,才是印证自己正牌公子身份、宣明二人主仆尊卑的最好选择。

孰料,平时在剑术上处处短他一寸半寸的桑落久,在天榜之比中竟发挥得格外优秀。

最终被剑气荡下台去的,变成了本想好好逞一番威风的花别风。

花别风撑着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回想起方才对招时的种种,越发不甘。

……明明只差一点点!

他本不必输的!

但无论他有多么懊恼,他也被桑落久赶下了台来,再无缘接下来的比赛。

最终,桑落久得了天榜第八。

这是个并不惹眼的成绩。若是换了花别风来,发挥有异,能达到的最好成绩也不过如此。

他的获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幸运的巧合。

谁想,当他战败之后,谦恭地一弓腰,准备离场时,风陵上位的薄纱帷里传出了一把懒洋洋的声音:“姓花的小道士,且住。”

谁都知道那薄纱帷里坐着何人,桑落久自也不例外。

他拜倒在地:“云中君。”

从帷幕里探出一只手来,食指对着桑落久,慢吞吞勾了一勾:“你,过来。”

四下哗然。

谁也不知道云中君封如故为何会青睐这么一个只能获得天榜第八的孩子,就连桑落久本人都呆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但他反应能力远超旁人,愣了一瞬,便迅速起身,低着头登登登上了青玉阶,来到薄纱帷前。

薄纱帷被从里面撩开。

一股清新的竹息先荡出纱帘来,桑落久嗅到一股延胡索的淡香,却佯作不觉,低头不语。

内里慵懒的声音轻声问道:“喂,你觉得,什么是最好的杀手?”

饶是桑落久,也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时语塞:“在下……花别云。……在下觉得,最好的杀手,不必有一流的身手,但要有一流的灵活应变之力。”

对他的答案,云中君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在腾涌的竹雾中注视了他一会儿。

旋即,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低音,缓缓开口。

“最好的杀手,是不出名的杀手。”封如故道,“他每杀一个人啊,别人都以为,那人是死于意外的。”

十五岁的桑落久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遍体生寒的感觉,便是在那个午后。

而更叫他一身汗倏然落下的,是封如故接下来的话。

毫无逻辑,却理所当然。

“……想做我徒弟吗。伺候衣食起居那种。”

此事当时当刻便敲定下来,桑落久立时有了进入帷幕为他点烟的权利,快得就像是一个儿戏,快得让桑落久觉得自己在做梦,快得他忘记了礼节,顾不得看接下来的比赛,问封如故:“敢问云中君,为何要收在下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