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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球员倒下, 可我们谁都没有在意,都被仇恨蒙蔽双眼。直到他脸色发紫,失去生机, 才被注意到。”

晚风拂过王法脸庞, 如一则无声的长镜头,直至最后,才会有刺破耳膜的鸣响。

“那个时刻,我突然在想,我在做什么?不是这件事里我在做什么,而是我一直以来, 究竟在做什么?”王法说。

画面里,球场的绿色恣意生长,失去时间刻度, 如大片泥泞的沼泽。

“你不明白的是, 自己到底为什么站在球场上。”林晚星说。

“会有这样的时候吧。”王法轻轻转动早已空空如也的啤酒罐, “有可能是死亡本身确实震慑到我,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

“那你最早的时候, 为什么想当教练呢?”林晚星给自己新开了罐酒,喝了一口,“你14岁的时候还是球员,什么改变了你的志向?”

“14岁?”王法有力的手臂搭在餐桌上, 陷入漫长的回忆,“那时候我在米尔顿凯恩斯青年队u15梯队踢球,米尔顿凯恩斯刚刚改成现在这个名字,以前他们叫温布尔登, 是英格兰一度大名鼎鼎的‘狂帮’。狂帮讲究力量, 讲究跑动, 讲究冲撞,所以他们青年队的教练,也更喜欢选拔那些身体强壮的孩子。”

王法说起这些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遗憾之情,他说,“我身体素质不错,但和那些天赋异禀的欧洲人比,还有差距,所以比赛的时候经常在替补席上。”

林晚星看着对面的黑发青年,想象了下当时缩小版的他。

那应该是个黑发少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没现在这么立体,瞳仁颜色也浅,所以很柔和安静,有点人畜无害。

这样的少年坐在板凳上,而在他前方球场上,是双方拼得你死我活的敌我球员们,他会是什么心情呢?

“有不甘心吗,想上去自己踢?”林晚星问。

王法摇摇头:“没什么不甘心的,虽然没人不想在球场上证明自己,但我却觉得,看别人踢球也很有趣。那是一个参与其中,又游离其外的视角,能让我很好地观察我的球队。我当时有个朋友,叫迈尔斯,他很壮,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他速度快,块头大,教练们都很看好他,觉得他将来会成为鲁尼那样的顶级前锋,可是我却觉得那不对。”王法很确定地说。

林晚星继续听下去。

“迈尔斯他技术太粗糙,基本功差,当前锋的话,很难在激烈逼抢中取得进球。有一次比赛,教练派他上场,让他打前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说了一句‘我觉得迈尔斯应该打后腰’,当时大家都转头看着我……”王法说。

“教练骂你了?”林晚星问。

“我只是个替补,在激烈的赛场上,说这种废话显然是大忌,不过当时教练没骂我,根本没人搭理我。”

林晚星想象了下,当时黑发少年鼓足勇气说出想法,却不被在意的落寞神情:“然后呢。”

“虽然没人理我,但我还是想试试,我想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所以我偷偷拉着迈尔斯做后腰的跑动训练,被教练发现,他根本不听我的辩解,将我赶回家,禁止我参加训练一个星期,他认为我只是在调皮捣蛋,所以要惩罚我。”王法说。

“然后,你离开了球队?”林晚星问。

“不,我又去找了我们教练。”

王法的执着,超出林晚星的想象。

他说:“那一周我不允许进俱乐部大门,我翻墙进老头家里。我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必须听听我的想法。”

“老头……不是,你的教练,他听了吗?”

“当然没有。”王法终于显露出一丝少年时的桀骜,“老头问我‘小子,你现在多高?’我说‘我马上要5.9英尺,他却对我说,‘小子,球门离地都要8英尺,知道我为什么不听你说话吗,因为你长得太矮、声音太小’,然后他就让我滚出去,不然他就报警了。”

所谓的矮小,当然是“你还不够格”的另类说法。

林晚星想象了下当时的情景。

那个14岁的黑发少年,踌躇满志准备了大堆理由,鼓足勇气跑到教练家里,却连说出自己想法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呢?”她问。

“然后就很简单,既然他认为我还不够高,那我只有一步步站到高处,让他听见我的声音,告诉他我是对的。”

“我显然不能在米尔凯恩斯获得机会,所以我辗转一些俱乐部,最后来到了南安普顿,因为我知道,这里的青训是全英格兰最好的,我必须得比老头厉害。后面的故事就是那些费尽心思,要获得一个机会的过程。”

最开始讲起迈尔斯和老头时,王法语气中仍有很多鲜活的情绪。但到谈话进行这里,突然变成轻描淡写与一笔带过。他并不在意其中艰辛,觉得那些奋斗毫无意义。

林晚星:“那么你证明自己了吗,或者说,你觉得老头他,最后听到了你的声音吗?”

王法很平和地说,“大概十年后,有次我们青训营开营,我又见到了老头,他牵着一个小男孩,说那是他的孙子。他摸着小孩的脑袋,委托我,给他的孙子找个身家清白的球迷家庭寄宿,当然,这是种委婉的说法……”

十几年努力,身份调转,王法成为被请求的那方。

林晚星说:“他希望你能罩着他的孙子。”

王法点点头:“那天下着雨,老头告诉我了一些关于迈尔斯的消息。老头说,我离开后,迈尔斯越踢越不行,慢慢的只能去混低级联赛,现在一个业余队里踢后腰,并且已经转行做了面点师。他告诉我说,‘当时你说的是对的。’”

“最后老头,把这个交给了我。”

王法身体微微前倾,他从宽松的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一只秒表,放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微低头,那枚秒表真的很旧了,尤其在今夜光线昏暗的星夜下,更显得伤痕累累。

“我最早想做教练,只是为了证明我是对的。在那个下雨天,老头把他的孙子交到我手里时,我已经证明了这点,不是吗?”王法问她。

林晚星想,似乎是这样的,这一个完美的故事。

始于少年时一念,恒于青年人半生努力,终于雨夜的一席谈话。

老人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亲手交托于那个他曾认为桀骜不驯的黑发少年手中。

但真实人生和美好的故事总不一样,它会不断不断地进行下去,直到某一天……

或许是球场旁也可能是医院内,说不定当时王法正在警局接受调查,他得到了那场比赛球员死亡的讯息。

无论在何种情境,那必定是个他想损毁掩埋,却无数次徘徊于脑海的瞬间。

在那段混乱的视频中,球员们扑向对方,看台上的球迷们嘶吼声震耳欲聋。

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原始的模样,但也不是他们自己。

“狂热。”林晚星缓缓说道,“生与死之间有条界线,但狂热会令人越界。”

“足球是靠狂热赚钱的产业。”王法的叙述很平静,“球场意外死亡,是千万分之一的意外概率,我很清楚这点。朴茨茅斯和我们是宿敌。‘宿敌’是一个被营造出的词汇,所有球迷都会关注这场比赛。因为我们和他们有仇,大家必须往死了干,肢体冲突再正常不过。那天球员倒下,可我们谁都没有在意,都被仇恨蒙蔽双眼。”

林晚星实事求是地说:“人在激情状态下,是不受理智左右的。如果这是一场路边的斗殴,你应该会拿起手机报警,但在你被卷入其中,那是不一样的情况。”

“你和我的心理医生一样,认为问题是我在对方球员死亡后,遭受了很大打击,过度自责,因此将情绪迁怒于足球。”王法说,“我承认,这肯定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还有另一部分原因呢?”她问。

“还有一部分原因,关于韦德·斯图尔特,那名死去的球员就叫这个名字。朴茨茅斯为他举办了葬礼,我们也得到消息,我告诉俱乐部,我想去参加。当时我在接受心理治疗,我和我的心理医生都认为,去参加葬礼有助于解决我的问题。”

“所以,你去了吗?”

王法终于露出失望的神情:“我的俱乐部拒绝了我的要求,因为我们是宿敌,这件事对方死了人,我们绝对不可能低头揽锅。官方将派不相干人士前往表示哀悼,而我他们请我那天不要离开训练基地。”

“但你还是去了。”林晚星说。

“是的,我去了。”王法说,“那天还在下雨,英国总在下雨。我站在墓园外,却最终,没有走进去。”

林晚星没再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到了那里,却没有进去”。

因为对于王法来说,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是球迷的希望,背负俱乐部的声望,更重要的是,他是那些孩子们的教练,他不能让自己球员失望,他有太多束缚。

在那一瞬的感受和之后无数次回忆时的感受一样,对自我的失望,令他感到痛苦。

“这里面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吧。”林晚星努力地问道,“我是说当教练,如果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你自己,你早该在老头认可你的时候就辞职走人了。”

“其实和你想得不太一样,南安普顿和其他俱乐部不同,我们一直以来做的是青年球员买卖交易,在这上面赚了几亿欧元。”王法神情严肃,“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时间和努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见过太多出色而富有天赋的球员。一百个进入南安普顿的球员中,能走到最后的,也许就只有一个,在这个过程中,我必须很快放弃任何一个跟不上的孩子。怜悯是没有用的,在真正的职业赛场上,容不得任何瑕疵。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样。可真站上想要的位置,十几年的辛苦,无数人的心血和汗水,又怎么样呢?”

王法的讲述,让林晚星真切感受他的失落。

“在俱乐部旗帜的号召下,我们不过是凝聚在原始图腾下的战士,用另一种形式与对手厮杀。一旦站在场上,我们同古罗马斗兽场里取悦贵族的奴隶有什么本质区别?”王法这么问她。

林晚星猛地抬头,没想到王法竟会这么认为:“你在质疑足球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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