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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力气落在最后的四个字上。

董灵鹫静默地看着他。

“娘娘记得……张魁的老师是谁么?”

董灵鹫转动珊瑚手串的动作猛然一滞。

张魁是皇帝的伴读,他的老师自然是皇帝的老师——也就是曾经在文华殿教诲皇子,而后又正式作为太子太师的老鸿儒——李酌。

这一刻,所有微末的蛛丝马迹、所有彻夜难以想通的细节,全部勾连在一线。什么人可以调动张魁为之庇护、在京郊以“山匪”之名杀掉运粮官,什么人查遍百官无迹,肃清朝野无用,却能有磅礴至此的能量。

那就是已经卸去官职、堪称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出于对其地位的尊敬,麒麟卫甚至不曾在他的府门前路过!

“李老先生……”董灵鹫缓缓地闭上眼,余下的话沉沉地压在喉间。

周尧一把抓住她的衣摆,手上的血污将金线染成暗红。他嘶声道:“你怕了?你也怕他对不对!就是明德帝还在,不是依旧要尊他、敬他、让他!满朝文武,半数都经过他的教诲,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太后娘娘!您能想到是这样的人吗?!”

董灵鹫垂下眼,看着他筋骨凸起,指节颤抖的手。

“罪臣至死都无法想通,他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罪臣家贫无财、入御史台不过一月,他承诺过——只要我行弹劾之事而已。张魁被揭发后一死,这件事就再无纰漏,也会给臣……一大笔钱财。即便事发,只要牵连不出他,也会将钱财赠予罪臣的妻女,保护她们……一辈子不受牵连。”

他撕扯着董灵鹫衣摆的手松懈了,劲力松懈,缓缓地落下去,如同沉进泥沼的漩涡中。

董灵鹫道:“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周御史。”

即便他有罪,董灵鹫还是称他御史。但这样的称呼,只能带给周尧更强烈无穷的负罪感。

他道:“……罪臣出身寒门,前几年为庶吉士时,上下打点所需的钱财所耗甚巨,她动了陪嫁,把一生之积蓄放在我的前途上,一个月前,娘娘将臣调职进御史台,那时,燕娘问我日后是不是就不过清苦的日子了。”

周尧一直没有抬起脸,所以董灵鹫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只能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一阵令人战栗的痛悔。

“……她一直想要一支金钗,臣……”

这个历经刑罚、不置一词的男人,居然在说到这里时语带哽咽。

董灵鹫道:“她是想要那支金钗,还是更想要你?”

所谓酷吏,不过血肉上的磋磨。而面对董灵鹫时,周尧才感觉到那股寒意倾覆的压力,她语调淡淡,可每一句都有摧毁人神智的锋芒,堪称诛心之言。

“就算那是一笔你当一辈子御史也挣不到的横财,要是以你的命为代价,你的燕娘会高兴吗?”

董灵鹫听到他破碎的呼吸声,像是用这种剧烈的呼吸,来连贯他被撕裂的生命。

她重新转起了手串,在内狱潮冷的地面上来回踱步,道:“先帝在位时,国朝最艰难的那几年,户部财政堪忧,总是发不出俸禄,有时不得不以盐代替,有时从冬日,一直延发到春天,所以总有清官文吏饿死家中的传闻。但如今不同,周御史,我们已经有钱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尊贵为大殷的太后,也从不曾看轻过“金银”这两个字。

“你知道为了这几个字,我们付出了什么吗?”

不光是周尧,在场旁听的数人当中,无人不被话语中的含义激得心魂不定。这是当朝太后啊,她竟然跟一个罪臣论“我们”,她跟天下黎明论“我们。”

“我告诉你,”她捧起那盏粗劣的茶,这一刻,董灵鹫根本品尝不出它的粗糙和苦涩,十分畅快地饮尽,然后道,“那不是传闻,那就是真的。”

“不光户部发不出钱来,不光满朝文武忍饥挨饿,全天下的百姓,数以万万计的黎明百姓,因为天灾、干旱,穷困而死的人,数目数也数不清!”她的声音又重了一分,从平静中腾起彻骨的火焰,“那些聚在地方豪强手里的民脂民膏,那些被吞没无形的资财,一直到孟臻离世,才彻底挖除毒瘤、刨去根茎。为了杀掉那些人、为了让地方不敢效仿,一共死了三个奉旨土断的钦差,这里面,就有我的嫡亲弟弟!他还不到三十岁!”

内狱之内,连呼吸声都压抑到无形,寂然若死。

这是郑玉衡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动怒。

但他隐隐觉得,这股怒火并没有烧向周尧,而是烧向了她自己。

董灵鹫放下茶盏,轻轻地扶住了座椅的扶手,低声道:“周御史,以御史如今的俸禄,一支金簪,等一等,真的攒不够吗?”

周尧跪伏在地上,他羞愧难当,恨不能立即死去。

内狱刑讯,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境地。

董灵鹫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跟许祥道:“记录供词。”

许祥这才回神,垂首应道:“是。”

刚刚被刑具束缚着,却还昂首挺胸、怀着傲骨瞧不起阉宦的御史,如今卸去刑具,却因为一时糊涂、行查踏错,变成一滩堕落的烂泥。

许祥问什么,他便哑着嗓子答什么,再无半分迟疑。

这期间,董灵鹫只是旁观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然平静,怒意在她脸上只出现了一瞬,那种烧透骨骼的烈焰,顷刻间便被潮水淹没。只有郑玉衡不这么认为。

他侍立在侧,仔细地观察着董灵鹫的神情,悄然探手过去,依偎着她的袖口,指节很轻柔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董灵鹫偏头看了他一眼。

郑玉衡没有说话,只是笨拙地、安慰地覆着她的手,墨眸安静地凝望着她,眼中担忧。

董灵鹫道:“没事。”

郑玉衡说:“娘娘可以伤心的。”

董灵鹫微微笑了一下,跟他道:“哀家伤心什么?”

“是人就可以伤心。”他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娘娘为谁伤心都可以。”

董灵鹫叹了口气,觉得他对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不答,郑玉衡也没有问下去,只是想,如果天地神佛有知,能够聆听他的愿望,情愿娘娘一世只对他笑,不为他伤心。

……

从内狱回来之后,董灵鹫好好地洗漱休息了一下,把心中的包袱丢到一旁。如果不是了解她的为人,众人几乎以为她要放过那位地位非比寻常的太子太师了。

次日,大约辰时过后,董灵鹫第一次接见了周尧的家人。在此之前,她其实只是从麒麟卫的描述中模糊地得到这两人的形貌,并不曾真的见过。

周尧的发妻姓柳,小字燕娘,生得亭亭玉立。而那个小女孩儿,也的确是三四岁的幼龄、娇憨可爱。

董灵鹫对这女孩儿笑了笑,小姑娘就挣脱她娘亲的手,分明怯生生的,却又大着胆子靠过来,依偎在太后娘娘怀里,就如同董灵鹫预料的那样,她童言稚语地询问周尧的下落。

董灵鹫摸了摸女孩未长成的细软鬓发,轻声道:“他去为哀家办一件事了。”

女孩眨眼,积极地问道:“是什么事?奴奴想见爹爹。”

原来这个女孩儿叫奴奴。

董灵鹫道:“一件为国为民的大事。”

奴奴皱着眉头,语句磕绊地表述着:“娘亲很想爹爹,娘娘能不能让他回来,奴奴也想他了。”

董灵鹫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柳燕娘,她知道这些话是燕娘教给这孩子的,这样的童言无忌之下,才不会惹来祸事。

董灵鹫道:“他为你阿娘买簪子去了。”

说罢,太后娘娘招了招手,那位腼腆沉默的女子便上前来,她的眼周红肿不堪,可见是哭过几轮的。

董灵鹫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钗,交到柳燕娘的手里,在她开口发问之前,便率先道:“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燕娘只得低头谢恩。

她娇怯怯地问:“娘娘……”

董灵鹫将女孩儿送还给她,道:“日后你就留在宫中吧,哀家赐你做掌香夫人,为慈宁宫的待诏女史,你,还有这个孩子,从此跟周府无关。”

“可是民妇……”

“哀家答应了一个人。”董灵鹫静静地道,“照看你们母女的余生。”

柳燕娘怔然不语。

她似乎从董太后温和的审视中悟透了什么,十分迟钝地感觉到一股悲意上涌,她望着懵懂的奴奴,紧紧地攥着手帕,躬身下拜,语声碎颤:“妾……叩谢娘娘慈恩。”

作者有话说:

此处称民妇,是因为柳燕娘没有诰命。妾则是古代女子对自己的谦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