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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玟心中甚愧,他完全没想到自己那时为了自保求存所做的事,竟然会引发这么多连锁反应。倘若他没有随军而来,是否萧九真的会死在大彧府?是否石汝培的一世便要背井离乡、背负骂名?他更没想到在这些他提携过的学士后生当中,眼前这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年轻人,居然是最刚硬不折、与世不容的那个。

谢玟放下茶盏,望着对方的眼睛道:“我不必他一命赔一命,也没成想居然这样带累你……慈生,这里的风沙看厌了,还是回到京都去吧。”

石汝培半晌不语,徐徐道:“你是不是准备一箩筐的家国大义想来说服我的?”

谢玟见他如此说,便安抚似的开玩笑道:“怪不得能设计到这个地步,慈生真乃谪仙下凡、未卜先知。”

石汝培道:“不用哄我了。你亲自前来,我自然……自然无话可说。这些年的筹划,就算我报答你的知遇之恩,不必愧疚。只是想要我重新给萧玄谦为臣,绝无可能。”

这下连一句敬语也不愿意用了。

谢玟道:“我将谢府旧地给你住,石大人只管做个富贵闲人就是了。”

“谁要你的谢府旧地……”石汝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挑眉看向他,“你不住谢府,你要去哪儿?”

谢玟没想到他真能敏锐至此,果然跟当年那个满腹经纶意气风发的寒门学士不同了,他没有掩饰,而是笑了一下,直言道:“我就不回去了。”

“不回去……”

谢玟没有解答,而是语调轻松地调侃道:“如果你的计划能够实现,大启必乱,天下不宁,正是劫掠侵占的好时机。我当初说慈生是难得的丞相种子,可当本朝第一的寒门宰辅,然而慈生摇身一变,倒成了外族的宰辅军师了。”

“我可不是相星,我只是个祸星罢了。”石汝培抬抬眼皮,似乎不打算让谢玟这么糊弄过去,“为什么不回去?你要留在这?还是……”

“我要走了。”谢玟坦诚以对,“我知你怨他,可事到临头,还是要央你不要动手。”

“你身边一定有皇帝的探子或暗卫,我将这话告诉你,不就已经相当于告诉皇帝了么。”石汝培面无表情道,“你既然没死,我无仇可报,光是怨他,不至于让我杀他。帝师大可放心,晚辈怎么敢动帝师心头所爱。”

谢玟才刚刚抿了一口茶,就差点被这句话惊得呛咳出声。他捂着胸口疾咳了许久,眼圈都红了,可还是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石汝培叹息道:“皇帝与您早就是另一种关系,晚辈跟您才是真有师生之情。谢大人既是我的座师、又是我的举荐人。帮我照顾家眷、济我于水火之中,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我一样不曾忘却,这才趁着贬黜的机会,为您料理身后事。”

谢玟温和地看着他,道:“慈生待人太深沉了,我从前竟然没有看出你的心气。”

石汝培却道:“但请帝师说清楚,既不返京,又要去哪儿?”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递出数道信息出去。石汝培将手令交给了心腹,详细地吩咐了他。不多时,外界响起纷繁的兵刃相接声,夜袭的士卒已然翻越城墙,直入灯火通明的二太子下榻地。

反倒是两人交谈的所在一片安宁,因为大启的护卫扒了伪装的外皮,带血的刀横在身前。

但很快,这里也受到波及。夜空之中,难以听懂的怒吼响彻过来,砍杀、火光、门前笃地插进一簇破木的羽箭,直到此刻,门外骤然传来急促之声:“谢大人,此处危险,请尽快向西与陈将军汇合!”

谢玟喝尽了手心的这盏茶,他回复石汝培先前所问,似是而非地道:“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石汝培的心结才解,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站起身向自己告别。他忽然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股极致的疏离感,连忙道:“帝师!”

谢玟回头看他,石汝培怔愣一瞬,在对方平静如水的神情中品味到一股释然,他说不出别的话,只得道:“请您保重。”

谢玟便也回身再度抬手,俯身一礼,算作感谢和致歉。随后他推开房门,跟门口的何泉打了个照面,而当焦急的何首领伸手抓他时,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靠近的意思。

何泉猛地劈倒眼前的敌人,跨步追上前去,却连对方的袖子都没有抓到,只得喊道:“谢大人——”

谢玟没有回头。

激烈的战况绊住了何泉,他竟然无法在第一时间跟随上去,身边的冉元飞和其他两人也是如此。砍杀倒下的敌军倒了一地,他抬起头,再也找寻不到谢玟的身影。

而在谢玟向反方向走过去的同时,一直隐遁在他身边、只有重大信息时才悄悄离开传递的暗卫十一也随之现身。

十一没有阻拦他的前进方向,而只是将一路上遇到的敌人一一解决,静默如一道不该存在的幽魂。他跟随在谢玟身边,一直陪着他走出这片满是血腥气的天。

谢玟登上一个很好的位置,他停在这片布满枯枝藤蔓、地势很高的山坡上,能够一眼看到大启的旗帜插上城楼,看到纛旓在上空扬起,看到血光冲天、荡开一片乌黑的云。

他卸下腰间的天下太平剑,将它交给十一,道:“去送还给陛下吧。”

十一沉默不动。

“我不会死的。”谢玟道,“你去吧。”

这只是支开他的理由,十一明白,他僵立了很久,到最后都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离开。

谢玟不知道暗卫的行踪,不清楚对方究竟是真的去找萧玄谦了,还是依旧留在自己身边旁观,但他其实已经不太在乎。他望着那片旗帜,从心底生出一股缠绵至极的眷恋,但此刻,这一切的眷恋似乎都随之远去。

他跟童童道:“现在可以走吗?”

“……等一下,我感觉有点问题,”童童忽然道,“不是能量不够,好像是因为……”

童童的声音还未结束,谢玟便感觉到一股很强烈的抽离感,和他车祸后睁眼时的感觉差不多,他眼前的景象一点点褪去、一丝一丝地化为碎散的光芒,连同周围的花草树木、寒冷的风,都逐渐地遥远——遥远——到了一种近乎全然陌生的境地。

在最后的一瞬间,他一直凝望着的城楼之上,终于出现了战袍覆甲的身影,他看着对方身后簇拥着的将领们,每一个都满身血迹尘土,却仿佛流动着一股战火的沸与热。萧玄谦好像回头了,又好像没有,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他们仿佛很遥远、很遥远地对视了一眼,又仿佛根本没有接触到彼此的目光。

远到隔着一个时空,远到足有上千年的地步。

似梦如烟。

————20X2年,B市。

房间没有开灯,落地窗也没有拉窗帘,星光伴随着都市的霓虹灯照耀进来,昏暗地笼罩着床头。

寂静萦绕着整个房间,过了大概五分钟左右,一只白皙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触碰到了冰凉的手机。那只手有些生疏地摸索着侧边键,先是按了一下音量,然后又按到了开关。

屏幕亮起,11月15日,下午10点17分,电量百分之二十一。

谢玟看了一眼屏幕,又闭上眼。

11月15日,他回到了那场车祸的三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