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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两步,被身后喊住了。

叶家唯一的大管事是叶扶琉半路上雇来的,人家当然不姓叶,他姓秦。

秦大管事追问,“抓贼抓赃。人是逮到了,等下我去县衙门,呈上堂的赃物是什么?”

是个好问题。

叶扶琉随手往廊下一指, “那边。”

“那边?”空荡荡的廊下,除了破败的石阶,满地的碎石子,只有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猫儿盆。早上才从墙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

本朝流行蓄养爱宠,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都爱养猫儿狗儿。喂食用的猫儿盆,狗儿盆,哪家没几个。

“猫儿盆能值几文钱?”秦大管事的眼皮跳了一下,“报上去充做贼赃,只怕不能立案吧。”

叶扶琉回身笑看他一眼。

走到廊下,弯腰捡起灰扑扑的猫儿盆,在檐下的大水缸里洗了洗,露出淡天青色的釉质。

“底面三颗芝麻钉,顶尖的雨过天青色釉,温润无芒,蟹爪纹,裹足烧。”

她在日光下展示猫儿盆底的小小的三颗芝麻钉,“你只管把猫儿盆连同我的原话带去县衙。咱们这片地界的知县大人是京城贬过来的官儿,进士出身,待过翰林院,识货的眼界应该有的。”

她图省事,只洗干净了一小块瓷边,削葱般的手指就夹着那一小块干净釉面,把猫儿盆扔进对面怀里。

“拿去报官足够了。”

秦大管事一手拎着猫儿盘,一手拖着五花大绑的大盗,半信半疑地往门外走。

叶扶琉过去关门时,正赶上门外的动静漏进来。说来也巧,刚才堵门卖货的那群小子丫头四处绕了一圈,这回蜂拥围住了邻居魏家。

呼喝驱赶声从隔壁魏家传进叶家。

“去去去,我家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隔壁大门敞开着,身材魁梧的家仆魏大站在门边,一个人就堵住整扇门,不耐烦地抱胸呼喝。

“不要洗脸水,不要香膏刷牙粉,不要乱七八糟的饮子小零嘴儿,只要昨日的汤饼!其他的东西都不要。”

手捧汤饼大碗的童子咧着牙笑得欢。

门外围拢的其他小子丫头们失望地一哄而散。

“再不来魏家了!”

“天天什么都不要,只要汤饼。”

“我家香喷喷的芝麻甜烧饼魏家都不要!侬个江北大蛮不识货!”

魏大装作没听见,就在门外数了几个铜子儿交给小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要进门。

叶扶琉站在自家门边,魏大在他家门外,两边打了个照面,魏大捧着碗冲叶扶琉点头,“叶小娘子早。刚才瞧见秦管事拖出去个人,贵宅出事了?”

叶扶琉也客气地一点头,“夜里进了个蟊贼,拖出去报官。贵宅郎君的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魏家家仆叹了口气,面上泛起愁容,“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地拖着。”捧着汤碗进去了。

叶扶琉慢吞吞吃了半碗甜豆腐脑,又喝完了甜滋滋的蜜水儿,提着弯刀出来,继续清理满院子的杂草时,果然又听到了邻居那边的动静。

魏大天生洪亮的大嗓门,急起来吼一嗓子,相隔尺半的两堵院墙压根挡不住动静。

“郎君,吃点吧!跟昨日朝食一模一样的汤饼,昨天好歹还吃了三口,今天怎么一口不动了?”

叶扶琉抬头看了看头顶。

太阳出来了。

今天又是个晴朗少云的好天。

隔壁那位病秧子似乎胃口不大好,早晚都不怎么吃食,但每逢晴天,多半要出来晒太阳的。

她割干净了一片新长出来的草茬,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墙角旮旯的杂物,从大堆破布里拣出一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雕花小楠木箱,指节轻轻叩了叩,木质厚沉完好,没有生出蠹虫,满意地放在旁边。

再抬头时,隔壁朝东的两层小木楼高处果然多了个端坐的人影。

叶扶琉早有准备,抱着小楠木箱起身,冲围墙对面仰起脸,还是昨天那句同样的招呼。

“魏家郎君早啊。门外那群小童也吵着你了?”

高处的魏郎君沐浴在清晨浅金色的日光里,依旧是昨日那副淡漠姿态,不,比昨天还要熟视无睹,视线平视远方的朝霞,听若不闻,连往院墙这边瞥一眼的动作都没有了。

叶扶琉仰起头,心平气和地盯着魏郎君看了一阵。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魏郎君,长居家中养病,两边虽说是邻居,连个正经照面都没有,寒暄招呼从来不回应。

偶尔撞到他坐在木楼高处晒太阳,阳光也只照到肩头,魏郎君的面孔始终陷在木楼长檐的阴影里。长什么相貌,当然是看不清楚的。

叶扶琉走南闯北,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头次见到这等孤僻性子的郎君,觉得挺有意思。

她想起昨天进门时素秋的那句话。“重病之人,五感消退……”

或许不是故意不搭理邻居,而是人家病得太重,压根听不见,看不清呢。

她想试一试。

毕竟她的老本行不寻常。碰着个喜欢登楼往下看的邻居,还是探清楚底细的好。

叶扶琉走去拐角隐蔽处,把关过胡麻子的那副薄木匣子给重新拖出来。

几块木板分量不轻,她拖出一身薄汗,蹲在阳光明亮的庭院里,背对着隔壁围墙方向,嘴里念念有词,“一对,镇鬼驱邪,家宅平安。两对,入土为安。三对,入土为安……”

这趟带回的八对纸人纸马,被她从箱笼里拿出来,惨白的玩意儿一对对地往薄木匣子里塞。

薄木匣子很快塞满了,她仔细地把木盖子给盖好,往前轻轻一推。

砰,尘土飞扬,薄木匣子又推回坑底。

叶扶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围墙隔壁的小木楼高处,魏郎君的视线不知何时从天边朝霞处收了回来,盯着院墙这边。

叶扶琉一抬头,两边的视线正好在半空中对上了。

哟,原来听得见,看得见,就是故意不搭理人啊。

叶扶琉愉悦地弯了弯眼。

“魏郎君早啊。”她重新抱起小楠木箱,直视魏郎君的眼睛,笑吟吟地再次打了个招呼。

魏郎君整个人坐在长檐下,阳光只照到肩头,面孔隐在暗处,视线低垂往下,越过两家院墙。

叶家小娘子昨天才返程。一夜过去,仿佛飓风过境。

高处的目光扫过庭院里满地掀开的大坑小洞,墙角边高高摞起的砖瓦,在叶扶琉身上转了一圈,扫过八对纸人纸马“入土为安”的大坑,最后盯了眼她手里抱着的小楠木箱。

魏郎君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冷淡地一颔首,视线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