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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动声中,姜鸾盯着城外的荒野景色看了一会儿,吩咐随侍的秋霜拿纸笔,在摇晃的马车车厢里,打开一张写了不少字的卷轴,伏着矮案又添了几个字。

“写什么呢。”懿和公主好奇地倾身去看,嘴里同时念出来:

“七月初七,天高云淡,多云少晴。

裴氏京郊别院,久闻其名,今日一探究竟——”

姜鸾抬手捂住了后面的字迹,微嗔道,“不许看。”

姜双鹭看了半截,有些不明不白的,愕然问,“裴氏的京郊别院很出名么?我倒没听说过。”

姜鸾好笑地摇了摇头。“以前听人提起几次,其实不怎么出名的。”她换了个话题,

“不知道那位被裴小舅下了令,硬着头皮给我府上发请帖的裴家小六娘,会不会在庄子里。”

裴六娘还真在。

果然就如姜鸾猜测那样,就是裴显口中那个极乖巧的裴家侄女,和姜鸾同岁,今年刚及笄,安安静静地坐在庭院里,等着迎接贵客登门。

裴六娘在河东本家长大,刚来京城没多久,京城里有几家高门贵姓都没摸熟。

一次面都没见过,就给人府里下请帖,无论在哪里都是极失礼的事了。

裴家小六娘亲自出门迎了两位贵客,细声温婉地告了罪。酒宴早已在后院设好,设在流水台间,布置得极雅致,只等贵客入席。

隔着细细一道流水,两张食案布置在东边,三张食案布置在西边。

两位节度使出身的朝廷重臣越过石拱小桥,跨过三尺流水,三两句简短寒暄后,便喝起了酒。

酒喝得不少,话倒不多,不知在谈哪处的军务,随风隐约传来的字眼都是‘布防’,“残军”,‘追击’,‘军饷’。

姜鸾在裴六娘的陪伴下走去流水西边,懿和公主团扇掩了半张芙蓉面,目不斜视,袅袅婷婷地入席。

自从女客入座,两边都开始心不在焉。对面的交谈持续了两刻钟,该说的要紧事都说完了,很快陷入了沉默。裴显云淡风轻地俯身下去,木勺舀动汩汩流水,金壶放置在荷叶盘上,缓慢回旋着流向下游。

“寒舍的私酿,取名叫做‘馥罗春’。入口醇厚香甜,后劲不大,不易醉倒。两位公主饮用些无妨。”

解释完毕,又取过一个银质酒壶,放在谢征面前。

“思行。”他唤了谢征的字,“上好的蜀锦袍子,穿给裴某看的?”

谢征默然看了眼自己身上簇新的襕衫,把杯里的酒一口饮尽,下定决心般起身,

“懿和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双鹭受惊地捏紧了团扇,原地坐了一会儿,也下定决心般地匆匆起身,往流水下游去了。

流水宴席只剩下裴显,裴六娘和姜鸾。

裴六娘愣住原地,不知该起身陪懿和公主过去,还是留下来陪汉阳公主喝酒,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怯怯地看了眼自家小叔叔。

裴显摆了摆手,“六娘过去陪着懿和公主,我和汉阳公主说几句话。”

“是,小叔。”裴六娘立刻起身,像只林间小鹿般提着裙摆小跑着追过去。

今天的正客都不在了,姜鸾直身跪坐的姿态立刻懒散下来,变成了不怎么端正的盘膝姿势,手肘支在清漆食案上,雪白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金杯,

“小舅要问什么?”

裴显不答,举杯自己先喝了一杯,“难得出城,先不谈正事。阿鸾喝酒。”

姜鸾偏不喝,笑吟吟地摇了摇空酒杯,

“小舅要问什么,趁现在问。别想着把我灌醉了掏实话。我喝醉了一个字也不说,只闷头睡觉的。”

裴显自顾自地喝完了整杯酒,亮出杯底:

“猜想到两位公主酒量浅,特意选的不会醉的馥罗春。这是裴家给年满十岁、刚允许入席的小孩儿喝的果子酒。我倒是不怕阿鸾待会儿喝醉,只怕阿鸾装醉,不肯答小舅的问题。”

在裴家自家的别院里,他比京城里放松了不少,言语也随意了几分,问起几个心里隐藏依旧的疑问。

“当日射箭城下,伤了龙体。当真是你下的令?”

姜鸾就猜到会有这个问题。

秋霜在身侧斟酒,她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馥罗春。大族里的私酿都是数十年积累的好方子,虽说是浅度数的果子酒,喝起来还是甜香爽口,回味无穷。

她舔着舌尖残余的甜香,直言不讳,“是我。在场很多人看到了,也听到了,并无任何疑问。”

“裴某有疑问。”裴显又喝了一杯,喝完微皱了下眉头,把空杯搁案上了。

今日待客的酒确实是裴氏私酿的好酒,‘馥罗春’在京城里颇为有名,一年只酿二十坛,轻易不拿出来待客。但裴显喝来,果子酒的滋味过于寡淡了,和甜水没什么差别。

“裴某听说一个传闻……公主曾劝晋王登基。”

他放下滋味寡淡的果子酒,尖锐地提问,“两个都是先帝所出、嫡亲血脉的兄长,阿鸾为什么会厚此薄彼?”

姜鸾倒是喜欢馥罗春,抱着酒杯不放,又细细品了一小杯,这才回答,

“他们于我,一个是二兄,一个是圣人。我于他们,一个是阿鸾,一个是汉阳。这样的解释够不够。”

裴显点点头,“足够了。”

裴氏别院的侍从察言观色,又抱来一小坛酒,当面打开了酒坛封泥。

这回倒出来的新酒,色泽亮度都和馥罗春大不相同。馥罗春的色泽是清亮透明的,裴显面前的新酒却是混沌的琥珀色。

姜鸾好奇起来,“你喝得是什么酒?闻起来香得很。”

“阿鸾喜好美酒?”裴显起了兴致,随手倒了一杯新酒放在流水里,荷叶盘托着金盏,晃悠悠地往姜鸾那边去了。

“尝尝小舅喝的这种,和你刚才和的‘馥罗春’滋味大不同。”

姜鸾接过金盏,闻了闻浓郁的酒香,喝了一小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味道直冲颅顶,她的眼泪唰得飚了出来,呛得咳嗽了几声,吐着嫣红舌头嘶嘶吸气。

秋霜见势不对,冲过来把金盏挪去旁边,取来乌梅饮子给姜鸾连喝了几口去味,春蛰赶紧递帕子,姜鸾咳嗽着,拿帕子把眼角辣出来的泪花擦掉了。

从姜鸾试酒,裴显便停盏看着,盯住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唇角勾出细微的笑意,晃了晃杯里浑浊的琥珀色美酒,愉悦地喝了一口。

“这……这什么酒?”姜鸾指着那难以言喻的烈酒,“喉咙都快割断的感觉,咳咳……”

“京城不多见,边关军营里常见的酒。风雪里揣一壶随身,紧要关头能救命。军里都叫做‘回命酒’。”裴显气定神闲地解释,

“就是有一点不好。军营里的‘回命酒’喝多了,舌头会变麻木,再喝京城的馥罗春便喝不出滋味。”

他示意随侍拿新的酒壶来,把盛满馥罗春的金壶放在荷叶托盘里,顺水流过去。

“阿鸾喜欢馥罗春,带一壶回公主府慢慢喝。”

姜鸾把满满的金酒壶从水里捞出来,“不行。奶娘会唠叨。我就在这儿喝了。”

嘴巴里还带着难以形容的辛辣苦涩滋味,乌梅饮子的甜味也盖不过去。她索性又倒了一杯馥罗春,以酒味盖过酒味,舌尖上终于舒坦了。

裴显左手肘撑着食案,右手执杯,又悠然喝起了‘回命酒’。

“混着酒喝容易醉。”他提醒了一句。

姜鸾果真有些酒意上头。

她开始反客为主,追问起裴显问题了。

“裴小舅问了我那么多。我都如实答了。诚意够不够重?”几轮酒喝下来,她的姿势更加随意了不少,一只手肘撑着食案,身子几乎趴在案上。

借着七分酒意,纤白的手指拨转荷叶盘,慢悠悠顺着水流漂下去,

“我只问一个问题。在京城里认了我这个甥女,小舅心里后悔不后悔?”

裴显漫不经心啜了口酒,

“认都认下了。你我如今舅甥情深,对坐在一处喝酒,此时再谈什么当初后悔不后悔,岂不是毫无意义。”

“得了吧,裴小舅。少用话术搪塞我。”姜鸾笑了起来。她单手支着腮,微醺的精致眉眼舒展,整个人透出说不出的一股子轻松惬意,就连落在身上的初秋细碎阳光也明媚了三分。

“今天这场宴席,固然是我替二姊求来的。你又何尝不是借着今天的机会,接触试探了谢节度?看你们两个刚才一路相谈甚欢,说了不少平日里没机会说、当众说不得的事吧。”

姜鸾半真半假地抱怨,“明明是两边都有益处、皆大欢喜的事,我忙活了半天,怎的连一句好听的客气道谢都听不到?我看你平日里说起官场的客气寒暄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裴显听若未闻,连举杯的动作都没有改变,不紧不慢又喝了口酒。

“懒得说。”

姜鸾今天实在是喝多了,从一开始地端正跪坐,改成盘膝坐,最后变成毫无形象地趴着坐。整个身子趴在凭几上,乌黑眸子里醉得朦朦胧胧,手里的酒杯哐哐哐地敲食案,

“厚此薄彼。对外人客气寒暄一套一套的,对自家人倒懒得讲个谢字了。说好的舅甥情深呢。”姜鸾不满地说。

裴显今日也喝得不少了。

手里握着金杯,肆意地斜倚在清漆矮案,视线掠过天上浮云,回到烟火人间。

雅致流水庭院的对面,深宫里娇养出来的小公主拿金杯盏砰砰地敲食案,俗世眼光刻意讲究的什么规矩,仪态,她全不在乎,放肆地仿佛天上流动变幻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