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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心里记挂着事,眼看着窗外的日晷到了申时前后,推脱有军务要处理,人提前出来了。

不急着出宫,穿过宽敞中庭,径直往长廊两边的六部值房这边走,路过一间值房,便停了脚步,遥遥地往里头看一眼。

路过四五间值房,前头某处值房的窗棂边突然探出一小截银朱色的广袖上襦,保暖的蜀锦披帛松散地搭在臂弯,从半开的窗里垂落在外头,在长廊两边呼啸的穿堂里时不时地摇晃着。

裴显见了那片银朱色的衣袖,倒不急着过去了,脚步停在原处,盯着看了一阵。

值房打开的门窗里并未传出任何交谈的声音。谢澜应该不在。

他原地停了一阵,再度缓步过去,踩着两级青石台阶进了长廊,站在狭窄的值房门边,视线往窗里瞥过。

屋里果然只有姜鸾一个。连随侍的大宫女都远远地守在外头。

她独自坐在并不宽敞的值房里,人靠着墙,素白的手臂搭着窗棂,另一只手无聊地在长案上划来划去。

这处值房是最寻常的值房,四面雪白的粉墙,窄门窄厅,逼仄得只能放下两排四张矮案,或许是普通文书吏用的值房,周围连半点装饰也无。

偏偏年少明丽的天家贵女独自坐在雪白的墙边,银朱色广袖迤逦拖在褪色清漆的窗棂上,眉心一点艳红的梅花钿,乏善可陈的寻常值房就突然增加了几许惊心动魄的亮色,变得不寻常起来。

“谢舍人来晚了?”裴显站在门边,语气极平淡地问了句,“他没有把邸报先送过来给殿下过目?”

姜鸾被惊动了,侧头往门边望过来。

她的表情并不意外,似乎政事堂二品大员出现在一间普通的值房门口,是件极寻常的事。

“我叫他今天别来。”她换了靠住长案的姿势,鲜妍的银朱色广袖从窗外收回来,搁在清漆长案上,依旧垂下来一截。

“今天本宫是专程过来找裴中书你的。”

“是么。”裴显语气淡漠地说,“正好臣也有事找殿下。前几日殿下送来两盆兰草,一盆在臣的中书省值房,一盆在兵马元帅府,历经秋霜而不衰,都是长势喜人的佳品。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臣正想找殿下当面说清,把兰草退回去。”

姜鸾抬起视线,打量他神色毫无波澜的眉眼。 “啊,生气了。”

她斜倚在长案上,兴致盎然地问,“谁惹你了,裴中书?”

裴显站在门边不答。

姜鸾歪头想了想,噗嗤笑了,“该不会是上次见面时本宫不肯收回兰花玉牌,让裴中书气到现在吧。”

裴显不跟她掰扯,抛下一句,“殿下先不急着走。臣这就让人把值房里的那盆兰草送来,完璧归赵。”转身就要出长廊。

姜鸾在身后慢悠悠地道,“我的性子,裴中书是知道的。我送出去的东西,向来不喜欢被人退回。这回捡了最好的两盆送你,就是你裴家的兰草了。你再送回来,信不信我当场把花盆给砸了。”

她既然说得出口,当然也就做得出来。

裴显站在门边,闻言转回了身。披着大氅的颀长身形对着门里,户外的秋光从四方庭院高处漏下来,他的影子照进了狭窄的值房。

“殿下确实不必再关在含章殿里读书了。借着些细微小事,便能小题大做,小事闹大。殿下向来擅长玩弄人心,作弄起人来熟练得很。”

明亮秋光落入他的眼里,眼底倒映出的俱是晦暗幽光。

“区区几盆兰草,你我认识半年都不到的浅薄交情,就想小题大做,拿捏要挟裴某?殿下用错法子了。”

姜鸾坐在靠窗的长案后,仿佛一叶扁舟逐渐靠近了深海旋涡。对方的表情极度平静,嗓音也如寻常那般的沉稳无澜,眼神却尖锐锋利,低沉从容的语气和咄咄逼人的话语内容交错在一起,带来某种极浓重的压迫感。

现在那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直对着她头顶压来了。

姜鸾换了个姿势,手肘随意地撑在清漆榉木案上,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她好笑地反问,

“区区几盆兰草,也值得你裴中书大老远地从政事堂走过来寻我,当面放一堆的狠话?”

长案上搁着一个五彩大琉璃盏,里头放满了时令新贡的甜柑橘。姜鸾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个金黄的柑橘,开始剥橘子。

“裴中书心里在意了?在意兰草?还是在意你我认识半年不到的浅薄交情?”

裴显站在窄门边,身上的大氅被穿堂风倏然卷起,呼啦啦刮进了门里,倒像是堵住了门。

“区区几盆兰草,当然不值当什么。”

他疏离而淡漠地道,“半年不到的区区浅薄交情,更不值当什么。臣还以为皇太女挂心政事,今日是谢舍人第一天随侍东宫,皇太女必定会来值房听谢舍人解读邸报。臣便想过来看看。万一谢舍人解读有误,也好及时纠错,免得耽误了殿下进学。”

他嘲讽地往四下里打量,“谢舍人却不在。邸报也没有。殿下极力要求的‘旁听政事’,原来不过如此。找臣又有何事?该不会又想了什么格外出色的话,当面说给臣听?恕臣公务繁忙,不得空闲。”

说着抬脚就再度往外走。

姜鸾在身后嗤地笑了。

“裴中书,看看你自己,简直是个手握长刀的夜行刺客。二话不说就亮刀,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你扎了个对穿。”

她从长案后端正坐直,食指笃笃笃地敲着木案,“听好了,我是来谢你的。”

“谢我?” 裴显背手停在门外,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凉笑,“让我猜猜,殿下想谢我批下了谢舍人的调令,把他送去殿下的东宫,让殿下如愿以偿。”

姜鸾愉悦的一拍手,“裴中书果然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子便猜对了。”

裴显唇边那点浮于表面的笑意早在穿堂风里消散不见,他漠然抛下一句话,

“中书省是最接近皇权的要害之地,皇家威严不容冒犯。这次调出谢舍人的见不得光的小手段,做一次便够了。下次故技重施,被当场抓获,牵连到东宫,按律论罪,莫要说我没有事先提醒。”

见他一副抛下狠话就要走的姿态,姜鸾失笑摇头,

“你竟以为是我动的手脚?谢澜的调令是别人替我做的,可不是我自己做的。我手下没太多人,手还不够长,伸不进你的中书省。”

裴显欲走的脚步一顿。

探究的视线从门边盯过来,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沉吟不语。

姜鸾从长案后站起身,手里托着一块五十两的长金铤,走到门边,在裴显的面前晃了晃,足金长铤在两人的视线里闪过金色的虚影。

“我这里有个很长的故事,牵扯到许多有趣的人。证据吗,就是满满一地窖的长金铤。一千两百斤的足金不会作假,裴中书愿不愿意拨冗听一听。”

裴显抬手要拿过金铤仔细端详,姜鸾抬手躲开了,把长金铤在他面前晃了晃,光明正大地藏在了身后。

“金铤就在我手里,又跑不了。裴中书急什么。”

乌黑的水漾眸子转了几圈,姜鸾学着政事堂几位老臣走路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背着手踱步,

“不如——先老实告诉我,两天前收到我的‘区区几盆兰草’,直到今天才想起来退。这两天里对着长势极好的兰草,还是动手养了吧?浇水晒光的时候,心里高兴还是不高兴?究竟是高兴多,还是惊讶多?……总不会全是被耍弄的愤怒吧?”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裴显一个字也不答。

幽深难测的眸光只是斜睨她,看她故意学老臣们在政事堂议事时烦恼四处踱步的模样,在面前从左走到右,又从又走到左。

第三次走过他面前的时候,裴显闪电般抬手,直接扯住她的衣袖,把捏着金条的右手从身后拖出,食指中指一夹,长金铤就被他夺去手里,借着秋日庭院里的亮光,仔细端详起来。

姜鸾:“……”

“啧。”她从怀里又取出一根沉甸甸的大金铤,“还好我未雨绸缪,早备了第二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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