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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接姜鸾递过来的蒸饼,起身行礼,“老臣告退。”说罢官袍飘荡,拂袖出门而去。

“啊,王相不肯吃你的蒸饼。”姜鸾遗憾地,把牡丹蒸饼递到裴显面前,“裴中书,你自个儿吃了吧。”

裴显从容接过蒸饼, “谢殿下赏赐。”

姜鸾瞅了眼他此刻的神色,还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牡丹蒸饼是蜜汁鹿肉馅的,裴显慢条斯理地吃完,起身擦手时,李相和崔中丞早已经告退了。

不只是他们,但凡有点眼色的都看出今天政事堂里情形不对,平静深海翻涌起了骇人旋涡,周围值守的宫人全都悄然退出去,站得离旋涡中央远远的。

四面窗户敞开的明亮政事堂里,只剩下最后两个没走的人。

姜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就着手边的茶壶和空杯倒了杯温茶,推过去对面。

“吃完蒸饼喝杯茶,压压惊。喝完茶尽早把六千两金铤送去户部,再给二兄秘密上个认罪奏本,骂自己骂得狠一点。六千两金也不算少了。二兄应该会下密旨训斥一顿,罚你三五年的俸。你身上那堆零零碎碎的散官职衔,说不定也会被削去几个。”

“谢殿下。”裴显接过那杯温茶,啜了一口,感慨说,

“送来六千两金铤,换走了狸奴一只,城外狸奴别院一座,转手又把六千两金拿回去了。殿下好筹划。”

姜鸾嗤地笑了。“算计不过人,服输掏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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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夺磨刀霍霍,请战了七八日,终于有了光明正大领命动手的机会,立刻带了手下精锐,猛虎下山一般直扑出宫,半个时辰不到,连车带人全抓了回来。

皇宫附近等候的青篷小车,车上查看动静的‘卢氏旧友’,连同赶车的大青驴都抓了。

这次抓到的大活人身份不一般,大人物手下的得力帮手,知道许多机密事的心腹幕僚,软硬兼施,很快撬开了口。

过去数月里,京城暗中发生的阴私事,一桩桩地抖露出来。

京畿坞堡是王氏秘密产业,坞堡里查获的强弩和死士是王氏私兵。

最新的一桩是顾六郎的事。

皇城西门的守将刘牧光,家族能够在京城扎稳脚跟,接受了太原王氏的不少恩惠,刘牧光知恩图报,收下了王相的手书,按吩咐行事。上元夜,故意灌醉了李虎头,当夜的皇宫城防露出破绽,左掖门无人看守,从外皇城可以直入后宫。

当夜安排和顾六郎同住一室的宗室子,性情是个尖酸刻薄的。宴席上被刻意撩拨了几句,提起谢五郎如今的风光,那名宗室子生出嫉妒,当夜果然大放厥词,激得顾六郎半夜去东宫讨说法。

按照幕僚的筹划,顾六郎喝多了酒,性情又轻佻,酒后失言,说话必定不会好听。东宫皇太女又不是什么好脾气,半夜把人乱棍打出来都是轻的。

刘牧光已经安排了人手在路边埋伏,只等顾六郎被狼狈赶出东宫,把他哄去皇宫里连通洛水的池子边,制造一起溺水意外。

日后查起的说辞,就会是“被皇太女训斥,羞惭激愤投水。”

顾娘娘因为虎儿的前程,已经和东宫皇太女起了心结。但顾娘娘是个低门小士族出身的女子,她的心不够狠,不够硬。一边费尽心思提防着,一边又犹犹豫豫地念着姑嫂情分。

如果当中添上一起人命,再软的心肠也会硬了。

在大人物看来,撕破了脸有撕破了脸的好处。

心里尚残存着亲戚情谊,如何冷静地替小殿下谋划算计?

有了顾六郎一条人命隔在中间,从此以后,两边再不得表面安宁,必定势同水火。

顾娘娘从此不再顾忌着从前的姑嫂情谊,就可以全心全意地为小殿下谋算了。

顾六郎一条命轻如鸿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只要是刻意筹划,就有漏洞,就会出错。

顾六郎当夜醉酒直入左掖门,寻东宫皇太女讨个说法的路上……走错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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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闻鼓一案引发的连续震荡,并未公开声张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

五日后,该查的都查了个清楚。

为了避免大动静,裴显再次登门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选在深夜。

王相没有在正院会客,而是在相府后院的水榭边见了裴显。

百年大族,枝繁叶茂,相比于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赐下的相府官邸只算是普通寻常。

王相就在朝廷赐下的不算大的官邸里居住了二十余年。

原本普通寻常的一座官邸,在这二十余年里,逐渐被打理得精致,新修建的几处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处处显出大族的风雅底蕴。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团花袍子,站在水榭边,随意地洒下鱼饵,水面下的各色锦鲤蜂拥而至,争相吞食。

裴显带着几名亲随,缓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侧身见了裴显,平淡颔首,“裴中书今日登门,带了多少兵马?”

裴显在五尺外停步:“并未带兵马,只携了三五亲随而来。”

“只带了三五亲随。”王相笑了笑,“裴中书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书只带了三五亲随就敢登门?果然英年锐气,行事处处锋芒毕露啊。”

裴显道:“裴某对王相并无敌意,今晚也无意锁拿任何人。今晚做个擅自登门的不速之客,实在是受人之托,有人想当面请教王相几句。”

王相拧了下眉。

裴显身侧的走出一个身材纤细的‘亲随’,揭下斗笠,脱下斗篷。

“王相安好。”姜鸾呼了口气,把斗篷递给裴显。

王相失笑起来,身子又靠回了围栏,随意撒下一把鱼饵,“原来是皇太女殿下亲至,蓬荜生辉。”他做出个请说的姿势。

姜鸾往前走近,在王相面前的三步距离停住了。

她今晚前来,带着最近搜查出的众多实证。搜查出的实证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须得来一趟,当面问个清楚。

“王相在朝中声望高洁,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并无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书从未有正面冲突,王相和本宫的私交也不错。”

姜鸾叹息,“纵然看不惯裴中书,看不惯本宫,像李相那样暗中下点小绊子,在能忍受的底线里,彼此见面还能客气寒暄几句。何必晚节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过姜鸾,望向她身后的颀长身影,“请裴中书退避。”

裴显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后退,退出三四丈外,远远地盯着水榭中央两人的动静。

风声传来隐约的交谈话语,夹杂着细微的流水声,三尺外便听不清楚。

“殿下恕罪,圣人从前还是晋王时,老臣就觉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话,性情需要从小磨一磨,磨砺得外圆内方,天生的锋锐隐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来不可限量。”

姜鸾趴在水榭的朱漆栏杆上,指尖随意绕着一缕发尾,“天下哪有那么多如果。本宫就是个公主。”

“是啊,是个公主。”王相叹了声,“退而求其次,如今圣人性情谦和仁厚,也是个不错的君王人选。”

“姜氏皇家的嫡系血脉之中,挑选贤德者,可为君上。天下士族寒门,挑选有贤才者,可为良臣。但裴中书此人——性情恣睢,锋芒桀骜,又手握着重兵,并非良臣之选。”

“京中两场动乱,局势将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澜的救国良臣,但只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祸国枭雄。”

王相语气沉重地道,“殿下,祖宗传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倾覆风险。辅国重任可以托付给良臣,决不能冒险托付给枭雄。听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书此人,局势危急时可用之,稳定局面后必杀之。”

姜鸾趴着水榭栏杆,目光盯着水池下游来游去的活泼的锦鲤尾巴。

“王相这番话,说得倒像是忧国忧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继续说说看,为什么要设计害顾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宫和顾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洒饵。

姜鸾接过他手里的一包鱼饵,接着往下撒。

“王相不肯说,本宫替你说。王相看裴中书是祸国枭雄,看本宫呢?大概也是个祸国皇太女?”

“祸国二字说得太重。”

王相淡然开口道,“殿下性情过于跳脱,难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万民臣服,远邦入贡;其次者宽厚仁和,善于纳谏;再次者庸碌无为,守成之君。殿下这般性情,来去飘忽如风,令臣下难以应对揣测,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齐心,不利于社稷安稳,并非明君之相。”

姜鸾耳边听着,手里漫不经心地往水面一点点地撒鱼饵。

“王相,你说的这般笃定,仿佛你说的每个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宫有句话,曾经是送给另一个人的,如今转送给王相也很适合。王相听一听。”

“人呐,经历越多越固执,权势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为百官之首,手掌重权很多年了。你表面看起来温厚谦和,心里却容不得朝中有个飘忽如风的皇太女,恣睢锋芒的良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固执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当夜刺杀裴中书。他身上最大的罪,只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祸国枭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动摇了京城百年未变的格局,王相身为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齿寒的滋味?”

姜鸾洒下最后一把鱼饵,把空袋子往水里一丢,转身往出门方向走,只留下一句话,缭缭消散在夜色里。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业业操劳政务的份上,朝廷给你恩荣,告老归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