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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和公主出降的大日子定在四月底。

圣人出不了宫, 姜鸾以皇太女身份送嫁。天气热了,她连马车都不用,穿了身利落的窄袖短襦石榴织金长裙, 带了顶帷帽,半尺黑纱遮住了姣美面容, 直接骑马陪伴在花轿侧边。

出降队伍走的是皇宫正南门,上朱雀大街, 前后仪仗打起, 主街两头封路, 浩浩荡荡直奔城东的骠骑大将军府。

看热闹的百姓倾城而出,塞满了沿路的大街小巷。

婚事贵晚不贵早。下午时分队伍出宫, 缓慢行进到骠骑大将军府时,正好到了黄昏时分。

受邀赴婚宴的宾客早已聚齐, 京城有名有姓的勋贵世家都来了, 骠骑大将军府张灯结彩, 人声鼎沸,迎接公主銮驾的红毡毯铺到了五里外。

谢征在门外等候。

懿和公主今日穿了宫中尚衣局花费整个月织造的华贵嫁衣, 掺了孔雀翎的织金线织成的龙凤呈祥图案在灯火下五彩变幻。正朱衣摆曳地,脚踩重台高履,牡丹团扇掩了动人娇靥,从送亲花车里袅袅婷婷的步出。

姜鸾下了马, 亲自搀扶着二姊迈过骠骑大将军府正门的门槛。

从谢征以下, 按照公主出降的规矩,男方所有亲族在庭院里跪迎。

姜双鹭正往里走,边走边悄眼打量着周围簇拥的众多谢氏族人, 忽然间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她惊地停住了脚步, 团扇往下,露出了一双顾盼动人的翦水秋瞳,往领头的谢征那里瞄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出声。

姜鸾轻轻地扯了下二姊的衣袖。

“让他跪。”她凑过去,附耳悄声说,“二姊头一天出降,把天家公主的派头摆足了。”

姜双鹭手里的团扇又往上,重新遮掩住大半张娇美面容,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睨了眼人群最前头一身朱红婚袍、端端正正领着族人跪倒迎接的谢征。

重台高履缓步走过谢征身前时,姜双鹭手里的团扇放下,在谢征肩头轻轻一搭,随即目不斜视,袅袅婷婷从他面前过去了。

“谢大将军起身吧。”姜鸾至今不怎么待见这位二姊夫,不肯改口喊他。走过他身边时,脚步一顿,不冷不热地说,

“二姊体恤你,心里务必记着她的好。”

“谢懿和公主体恤。谢殿下提点。”

谢征领着谢氏族人起身。高大魁梧的背影几步跟上了懿和公主身后,前后往前方喜堂方向去。

姜鸾瞧着他今日神采奕奕,向来习惯紧锁的眉头都舒展开了,穿了身鲜亮的婚袍,等候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懿和公主入门,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人仿佛年轻精神了五岁。

姜鸾哼了一声,嘴上不说,心里嘀咕着,“好菜都被猪拱了。”

她今天自从进门就仔细瞧谢征这一支的谢氏族人,瞧了半天,看到了谢征的一双小儿女。

小女儿三岁,穿了身喜庆的锦绣绫罗小袄,被乳母抱在手里,含着手指,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热闹,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睁得老大。

长子今年五岁半了,长得粉雕玉琢的一个小郎君,眉眼乍看起来居然和他五叔谢澜有几分像,举止打扮都小大人似的,规规矩矩地跟随在父亲身后。

姜鸾在不远处打量五岁半的谢小郎,小孩儿还没有学会掩饰心思,此刻一双眼也瞪得滚圆,正盯着懿和公主的背影看,那眼神可谈不上多和善。

姜鸾瞧了几眼,停了脚步,转身召了今天跟随护卫出宫的文镜来。

“瞧那小孩儿看二姊的眼神。还不到六岁,我对这么小的娃娃可下不了手。”她小声和文镜说,

“谢大将军尚了主,身上防卫宫禁的职务已经卸下了。你是东宫的人,原先见面还得给他三分面子,如今连半点脸面都不必留了。”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不远处五岁半的谢小郎,

“盯着那小孩儿。找个机会让他落了单,替我传句话给他:懿和公主出降配了五十亲卫。他胆敢给懿和公主一点气受,懿和公主就会召他父亲质问,叫他父亲像今天这样跪在门外头。他胆敢下手做一点黑心事,懿和公主的亲卫就会把他绑了扔野地里,再告诉圣人,狠狠地赏他父亲一顿廷仗,打断他父亲的腿。”

文镜自从进了东宫,什么样的差事都接下过,早习惯了。今天领了恐吓小孩儿的口谕,他毫不含糊地领命去办。

姜鸾做完了恐吓小孩的坏事,悠闲地四处转悠,瞧瞧骠骑大将军府的布局摆设。

谢征的骠骑大将军府,跟裴显的兵马元帅府的格局大同小异。正堂,书房,庭院,修缮得能用就行了,看不出半点精心。

好听一声说是不在意小节,不好听说就是寒碜。

两人的想法行事差不多,心思都扑在军务里,连自家的会客正堂的布置都不肯多花功夫,难怪这两个人能说到一处去。

还好二姊在兵马元帅府里待到四月底就要出京去辽东了,她那么精细雅致的人,住在骠骑大将军府的糙院子里,不出三个月就得受不了搬出去。

今天是谢氏一族的大喜日子,东西两房的嫡系族人都来了,谢澜当然也在。姜鸾早瞧见了人群簇拥里的谢澜,溜溜达达走出去几步,转过一处回廊,径直往他那边走。

谢澜也看见了她,远远地迎了上来。 “殿下怎的来这处了。后头专门收拾了一处小楼供殿下休憩。”

“还不累,无事闲逛逛。”姜鸾笑着走去几步,打量了他几眼,轻咦了声,“你最近怎的又瘦了。上次叫淳于做东,在京城最好的一处酒楼请了席面,邀请了吏部下面四司做实务的不少主簿郎中们赴宴,想办法和你两边拉近点关系,没有成效?”

谢澜今日家族有喜事,穿了身应景的绯色交领广袖镶朱边织锦袍。

他气质天生清雅出尘,艳丽的绯色却极衬他的眉眼容色,咋看和平日并无异样,只觉得今日似乎更加难以接近些。但走近了仔细打量,就会发现艳丽绯色衣袍掩不住的清瘦和憔悴。

“谢殿下的助力。” 谢澜开口道谢,“极有成效。自从那次宴请之后,臣和吏部一众官员熟识起来,彼此消弭了一些误会和成见,平日做事也顺利了不少。”

“那就好。”姜鸾满意地说,往前走出几步,注意到不少人的眼风隐约窥视这边交谈的动静。

她当众点了谢澜过来说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愉悦地笑了。

“刚才进来时,看到不少人围着你说话。你在谢家最近风光了吧?你是东宫出去的人,做事不必太收敛着,从前捧高踩低、践踏得罪你的那些小人,该骂的当面骂回去,该揍的我借你几个人动手,总之出气痛快才好。后续事有我替你撑着。”

谢澜微微一笑,“听殿下说话,已经足够痛快了。”

他往前伸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态,“长兄和懿和公主正在更衣,行礼的吉时还有一会儿。前头的庭院无甚风景可看,臣领路,带殿下去后头几处有景致的去处走走?”

姜鸾欣然应下。

去了后院,她惊讶地发现,谢征的骠骑大将军府和裴显的兵马元帅府,还是有些大不相同的地方的。

谢征为了懿和公主暂住在大将军府的这个四月,重金修缮了后院,把马球场填平了,挖出了一处花园,还引了护城河的活水,修了小桥流水,锦鲤池子,岸边居然还栽了两排杨柳。

只可惜骠骑大将军府里平日里进出的也全是军里的汉子,岸边栽种的花木缺乏养护,蔫哒哒的,没几个人绕路走小石桥,路过的汉子们大步一跨,就从两步宽的流水直接跨过去了,池子里的锦鲤估计也没人记挂着喂,半死不活地摇着尾巴。

看来看去,倒只有岸边的杨柳是最容易活的,碧绿柳枝在暖风中飘荡,带来了几分春日气息。

姜鸾东瞅瞅,西看看,又好笑又感慨。

“真糙啊……你们谢氏的郎君在家里养得算是精细的了。怎么去军里摸爬滚打几年,出来都成了一样的糙汉子。二姊嫁过来以后,这片园子有的打理了。”

往前走了几步,赫然发现谢澜没动。

他站在岸边一支垂柳下,柳枝拂过他的绯袍肩头,他盯着那支碧绿的柳枝出神。

“殿下,”他突兀地出声询问,“崔氏和裴氏结亲当日,殿下和裴中书当日站在岸边柳树下,臣远远看着,似乎起了些争执……后来如何了?”

姜鸾有些意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谢澜坚持,“那日见了,心里始终不安。殿下说一说。”

那日后来的事,姜鸾虽然觉得有点说不出口,但谢澜跟她的关系不一般,卷云殿的事都合谋过了,她在他面前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

主要是顾忌着谢澜面皮薄,她直说无妨,倒把人给臊走了。

姜鸾沿着勉强能赏景的杨柳岸慢悠悠往前走,斟酌着合适的字眼。

“后来没什么大事。裴中书这个人呢,看起来凶,动不动就放狠话,其实多半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天也是一样。凶着凶着……” 她咳了声,不说了。

谢澜极擅长察言观色,身侧那道明亮清澈的眼神原本毫无隐瞒地直视前方,倏然忽闪着往旁边一飘。

她未出口的话,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谢澜转开视线,默然走了几步,开口说,

“祖上历代的规矩,尚主的驸马,不可担任中枢要职。裴中书……看起来不像是甘愿放权的。”

他点到为止,说得含蓄,但他没有出口的意思,姜鸾听懂了。

“他不能放。”姜鸾直接地说,“他身后站着整个裴氏,还有撑起兵马元帅府的八万河东玄铁骑精兵。他和你族兄不同,在京里的根基太浅,得罪的人又太多了。落在手里的权势高位,他一定牢牢攥紧,绝不会放的。”

周围的空气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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