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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显最近时常做梦,每次都是怪异模糊的梦,梦醒之后了无痕迹,白日里的记忆往往只剩下一个轮廓,一丝惆怅。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异的梦境又来找他了。

梦里依旧有她。

梦里的那个她,身体似乎很不好,就连走路也需要搀扶,走出几十步便气喘吁吁。

梦里的他自己在马上。

战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马蹄在原地来回踏步,缰绳被面前虚弱的她握在手里。

“我想跑一圈。”她在风里咳喘了几声,声音微弱而坚持,“我学过骑术的。不去远处,就在跑马场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抚摸战马的鬃毛,露出怀念渴望的眼神,声音软软地喊他,“裴相,应我一次就好。”

裴显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皱了下眉。怎么又是裴相。

梦里的自己也在皱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缰绳,她那点握缰绳的力气,哪里能拢的住马。只怕已经被马拖出去了。

最近几年,他把朝廷权柄牢牢抓在手里,却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于世家,对他敷衍有余,诚心投靠的没有几个。他手下找不出几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门出身的年轻人,才能有,还需要历练。

他难得过来跑一回马,也是存了放松积郁情绪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远地从后宫里被人搀扶着走过来,走得身子都软了,站在他的马头前,急促地喘着气。

原本就是娇气又病弱的身子,长得又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楚楚相貌,喘气喘得人心猿意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爱她这般的荏弱美人儿,哪怕她如今尊贵之极的女君身份,也挡不住周围年轻禁军们偷瞟过来的火热的眼神。

偏偏她意识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别人的觊觎,也意识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只已经有了大片细碎纹路、随时可能破裂的珍贵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宫里休养着,早些把裂开的纹路修补好,偏偏要惦记着出来跑马;皇宫都走不出去,还整天嚷嚷着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来温柔乖巧,性子却作天作地,作起来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个八瓣碎。

他从小性子沉得住气,经历了边关战事,京城政变,踩着脚下尸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务掌于他一人之手,自以为已经做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处的时日越多,他越开始怀疑这一点。

看了她就头疼。

就比如现在,才跑了三五圈马,她就来了,拉住了他的缰绳,央他让她跑一圈马。

像她这般已经裂出细纹的珍贵玉瓶,轻轻碰一下便碎了,哪里能让她跑马。灌进口鼻里的大风都有可能引发她的咳喘旧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让,改而让他带着她,就在跑马场里慢慢地跑一圈马。

他当然可以带着她跑马,然而男女有别,众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无异于调情。当众狎昵大臣,她身为女君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了。

她默默地在跑马场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来的时候本就是强撑着过来,走的时候,人已经几乎站不住,撑着一口气走了几步,身子软软就要往下倒。吕吉祥当着权相的面不敢怠慢,赶紧叫来了步辇,护送她上去。

她沮丧地坐在步辇里,以一个受伤防备的姿态,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肘里。

他跑了半圈马,隔着步辇的纱帐看到了她抱着膝盖离去的低落姿态,不知怎么的触动了他,心里微微揪动了一下。

当时他想,她想骑马,就算身子这么差,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找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找一匹刚出生几个月的小马驹,他在旁边亲自牵着缰绳,让她在跑马场里缓缓地跑一圈倒也没什么。

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划过了短短半天。

她勉强过来跑马场的这一次累着了,人受了风,心绪又不好,当夜就发起了热。

折腾了两三天,热度才退下去点,突厥那边又发兵绕过长城,攻击了边境的几个州县,屠了一座城。

他忙着整顿军需,准备粮草,点将出征。

等小规模的战事平定,已经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

他空闲下来,专门挑了一个六个月大的小马驹,养在皇宫马厩里,等着她来找他再提跑马的事,就把小马驹牵出来。

她却从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个月,没有等到她的消息,以为她折腾地病了一场,自己想通了,不再折腾自己。

谁也没有再提跑马的事。就此搁置。

养在皇宫马厩里的那匹小马驹很快长大,被牵出去充作了战马。

——

裴显在山下军帐里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模糊的梦境立刻远去了,脑海里只留下她沮丧地抱着膝盖,坐在步辇里的一抹单薄身影。

他见过她当面做出类似的姿态。

那还是正月里,天家夫妻因为顾六郎的事生了龃龉,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装作无事地出来之后,站在紫宸殿外空旷的庭院里,就是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抱膝蹲在了松柏树下。

他得讯赶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头,把人劝起了身。

后来……她就突然高兴起来,领着他去了东宫。

裴显在漆黑的中军帐里睁着眼。

他已经不记得刚才梦境的具体内容了,但他隐约感觉,梦里的自己似乎哪里做得不对,才会让那道单薄荏弱的身影,以受伤防备的抱膝姿势,坐在步辇里孤单离去。

再想要细想下去,却又什么都记不起了,只剩下一丝怅然残留心头。

山里入了夜,靠近战场凶地的人格外忌讳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将士,少有人单独走动。

裴显却不怕鬼神之说。

如果说是鬼神之力让她的身影夜夜入梦,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里起身,独自提了一盏灯,步行到了山脚下的河边。

这处河水,是姜鸾头一天祭祀的战场边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缓,山顶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开始的淙淙小溪汇流成大河,蜿蜒转过了半座山,从山的另一边流到了这一边。

看如今月色下平静流淌的模样,难以想象一年前血水横流、尸体阻塞河道的骇人景象。

裴显对着河水沉思。

自从四月底被当街拒绝那夜开始,至今连续二十余日不曾见面。他故意不去寻,她却也不曾来召。

他的目光从平静流淌的河面上转开,转而望向山腰处。

姜鸾的大帐扎在半山腰。

二十多天没有见面,半个月在行军路上,他领着八千前锋营精锐前头开道,姜鸾在东宫几百禁卫的护送下在队伍最安全的中段。

队伍隔了十几里,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没有理由见面。

招魂仪式开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祷告上苍,举行仪式。他站在队伍里,看着她站在白幡围绕的高台之上殇辞招魂,她忙。

但招魂仪式昨日就结束了。

他等了一天,从昨晚等到了今晚。只要空闲下来,就会像现在这般,驻足往山上眺望一会儿。

小黑点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帐里外来来去去,她始终没有召他。

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怀疑,烦躁,四处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几乎快要压不住了。

他把风灯放在河边,一头扎进了积雪化成的冷冽河水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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