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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婆子仔细瞄着姜双鹭的表情,揣度着劝慰她, “公主不必担忧什么。他们这些突厥蛮子可不讲究我们中原的贞洁。男女蛮子互相看对眼了,直接滚草堆里,当场成就了好事。女儿家经历的男人越多,他们越喜欢哩。”

如此粗俗不堪的言语,竟然敢当着公主的面大剌剌地说出口,姜鸾在梦里震惊之余,几乎遏制不住心底升腾而起的愤怒和杀意。

梦里的姜双鹭却依旧没什么反应地坐着。

另一个婆子搓着手笑,“公主是我们韩帅的人。韩帅心里记挂着公主,临行前韩帅都说了,突厥人新换的大可汗兵强马壮,和他们对打两败俱伤,联合才是上策。送公主来和亲只是权宜之计。公主忍耐个一两年,让韩帅腾出手,先把南边裴氏逆贼的伪国势力给灭了,把公主的妹妹汉阳公主从裴氏逆贼的手里解救出来,确立了我们这边是大闻朝正统,再掉回头,集中兵力剿灭北边的突厥,迎回公主。”

头一个婆子谄笑道,“公主此行出塞,为国立下大功。韩帅过两年迎回公主之后,定然会迎娶公主的。”

姜鸾在梦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情况。看起来竟像是前世不为她所知的一部分。

婆子们口中的韩帅是谁?裴显怎么又成了她们口中的‘南边的逆贼势力?’

……大闻朝正统?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忽然闪过脑海,韩帅……韩震龙!

难道上一世,她从冰寒的洛水里侥幸逃生,浑浑噩噩躺在病榻上,几度和阎王擦身而过的那个秋冬……

二姊并没有殁在京城动乱的当夜,而是被韩震龙那厮劫掠了去?!

始终不言不语不动,如同假人的姜双鹭终于有了反应。

“为国立下大功?”她轻声道,“为哪个国?韩震龙弑君篡位,挟持公主,拥兵自立的伪国?如今把我送出了塞,他手里一个姜氏嫡系都没有了,他凭什么立国,凭什么自称是大闻朝正统?”

两个婆子惊慌起来,齐齐就要按她的嘴,“哎哟,公主小声些,莫让外头听见了。我们韩帅是救国的大忠臣,南边的裴显才是弑君篡位,挟持公主,拥兵自立的逆贼!”

梦里的姜双鹭笑了下。

懿和公主性情从小宽和柔顺,那笑容是她脸上极少见到的带着浓烈嘲讽意味的笑。

随即不再看面前两个言语可憎的婆子,目光转向车外。

她轻声道,“送我出塞和亲,韩震龙会后悔的。”

——————

夜色浓黑,姜鸾从暗无天日的噩梦里惊醒。

姜双鹭在她身侧,平稳地沉睡着。她今夜没有做任何的噩梦,是她半个多以来的难得的好觉,睡得格外香甜。

姜鸾的手,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势,和二姊的手握在一处。

她觉得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事实,但细想却又处处合理,和她后来遇到的事丝丝入扣地对应上了。

上一世,她在床上养病的那个秋冬,虽然终日浑浑噩噩,但也有清醒的日子。

她长兄延熙帝的下落,她追问了几次,裴显起先不答,但等天气入了冬,一切盖棺论定,议定了谥号之后,他简短地告诉她,‘圣人病逝于京城大乱之夜。’

但二姊懿和公主的下落,她追问了更多遍,腊月里问,除夕新年里问。起先还追问下落,后来只问‘活着还是死了?’

裴显始终不答。

直到第二年开春后,她终于从他的嘴里听到了消息。“懿和公主薨逝。”

她想不通,同样都是噩耗,兄姊两人的噩耗为什么非要隔了那么久,一个一个地告诉她。她原以为自己身体太差,裴显怕她难以承受,故意隔了几个月才说。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在她缠绵病榻、在生死间搏斗的那几个月,裴显瞒下了那段时间内所有的外界动荡。

她从未听他提起韩震龙挟持懿和公主,带兵逃窜北方,自立伪国的事。

她也从未听说过两股势力之间如何争斗的细节。

那年天气开了春,她的身子没有秋冬时候要命了,他终于告诉她,懿和公主薨逝,却又不肯说细节。

姜鸾是个不肯罢休的人,延熙帝‘病逝’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她向来和这个兄长不亲近,但二姊是怎么薨逝的,何时、何处薨逝的,她不肯就这么算了,她要追根究底。

那段时间,她见了面就问。见一次,问一次。

裴显被她问烦了,有天见面,她再次问起的时候,他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底木牌灵位,往姜鸾面前一放。

“懿和公主的灵位在此。有什么要问的,自己去问她。其余的恕臣无可奉告。”

姜鸾气得拿起身边的茶杯就往他身上砸。热茶汤泼了他一身。

那是姜鸾头一次被他气哭,一边哭一边骂,裴显捧着湿淋淋的袖子坐在旁边听。

她身子虚得很,骂了几句就喘得再也骂不下去,人气得像个河豚,抱着二姊的灵位无声地流眼泪。

裴显就看着她哭。

等她哭完了一场,说了句,“臣告退。” 起身走了。

之后的几个月,她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了。每天对着宫里的吕吉祥大眼瞪小眼。

漫长的三四个月过后,那时候已经过了盛夏,初秋尚余暑气,她的身子在夏日里恢复了不少,可以在宫人的搀扶下,在细碎的初秋阳光里出去散散步。

有天她出去宫道边散步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一片热闹喧哗。宫人催促她回去,她不肯走,站在原处,听到有禁军从远处飞跑过来,一路敲锣狂喊,

“前方战报!我军大捷!”

“裴相领兵剿灭韩震龙残部!韩贼授首!大军收复关内道十三州!夺回太原府!”

“我军大捷!收复关内!”

又过了七八日,裴显来探望她了。

人瘦了一圈,但气势比之前更凶,宫人迎面相遇时不敢直视,仿佛是宝剑开刃饮足了血,露出咄咄逼人的锋芒。

她当面问起,“前些日子,宫里听到了大捷的军报。裴相打的那个韩……韩什么来着,到底是什么来历?”

裴显简简单单一句话带了过去。“无名鼠辈。”

——————

黑暗垂下的帐子里,姜鸾抬手抹去眼角薄雾。

她没有惊动沉睡的二姊,静悄悄地起了身,趿鞋下地。

今夜情形特殊,外间值守的白露清醒着,听到动静便赶进去查看,替姜鸾披了外衣,又点起一支蜡烛跟随着出来。

“殿下出去找裴中书?他人在庭院里值守。文镜将军也在。”

姜鸾点点头,接过白露手里的蜡烛。“我找他有几句话单独说。你替我传话给文镜,叫他出去别处值守。过一刻钟再回来。”

“是。”

白露匆匆过去传话给文镜时,长廊下的裴显早被惊动了。

姜鸾从背后走近,他听到脚步声便转过了身。

“殿下折腾了半宿,才睡下一个时辰,又起来了?”狭长的凤眸斜睨着她,“好雅兴。敢问单独找臣有什么事。”

文镜和白露已经带着周围宫人走远躲避。

姜鸾查看左右无人,走到裴显面前,把袖子捋起,纤长秀气的手攥成拳头,当面狠捶了他一拳。

“你竟瞒我那么久!”

裴显“……”

他站在原地,并未抬手遮挡。

姜鸾那一下打得居然不轻。

裴显当面挨了一顿好捶。

以她的手劲腕力,捶得再用力,落在他身上也不至于落下伤。

虽说不疼不痒的,但他自己大半夜的没睡,替她提刀值守在门外,东宫禁卫人人都有的手串没他的份,却莫名其妙被狠捶了一顿。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更何况裴显实在算不上好脾性。

表面上不显露,他心里在腾腾腾地冒火了。

“懿和公主是不是犯了战场凶地的煞气,还不好说。但裴某今年肯定是犯了太岁,处处被人追着打。”

他凉笑了声,“说说看,是不是做了什么晦气的梦,梦醒了拿我撒气?”

吱呀一声,门开了。

姜双鹭举着烛台,披衣出现在门边。

她睡得好好的,被门外一阵不寻常的响动惊醒。迷迷糊糊地一摸身边,幺妹不见了。

姜双鹭惊得立刻起了身,匆匆忙忙地起身出门,迎面看见自家妹妹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门外狠捶裴中书。

砰砰砰,声音沉闷,捶得还不轻。

姜双鹭:“……”

姜鸾狠捶了一顿,心里火气撒完了,理智回笼,身后是目瞪口呆的二姊,跟前是笑得寒凉的裴显。

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为了上辈子的破事,把人狠捶了一顿,眼下还真没法子解释。

没法子解释,那就不解释了。

“附在二姊身上的,显然不是战场凶地跟随来的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