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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尖利的哨音尚未释放到最大分贝,就消散于积雨云中,仿佛受害者濒死前卡在喉中那句永远无法发出的呐喊。哨音转化成声声缥缈的“隆隆”,试图颠覆这如墨的夜,但以失败告终。

伴随着高低频交错的混响,动作激烈的红蓝光电在城市街道中穿梭。

按理说,雨后的夜中,万物应该都清澈、透亮,任何污浊和罪恶都会被洗净。然而,水汽成了警车和救护车顶灯的扩散器,这蓝色和红色被无限放大,将焦虑和危险晕染到城市的每个角落。

杯水车薪的降雨量虽然短暂降低了点气温,但根本没有缓解本市居民心中的愤懑,反而火上浇油。

乍响的警笛声尚未传导到东石门街道,每片行道树树叶都沉甸甸的,雨水并没有洗掉叶脉上的灰尘,反而附着到了叶面上。树叶死气沉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看下去,东石门街道这方毫不起眼的夜宵摊却人潮汹涌。

十分钟前,东石门派出所接警,夜宵摊有醉酒食客对年轻女服务生图谋不轨。先是语言调戏,后来发展到肢体骚扰,女孩哭着哀求,此人依旧不依不饶,甚至叫嚣着要直接把她带回家去。好心群众报了警。

这是半夜最常见的警情之一。

小地方响应政策多有延迟,新型九九式警服的普遍推广需要一定时间。三位身着深绿色八九式警服的协警踏入警车,由东石门派出所驶向夜宵摊。

即便停放时就开着窗户,车里仍旧是个蒸笼,协警们纷纷扯开脖子上的领带。摇把转动,车窗合上,空调格栅有气无力地吹着微弱的冷风,把这次出警变成一场延迟满足的修行。

汗涔涔的方向盘摸着直打滑,警车中控台上的职务空间散落着几张协查通报,隐约能看见王大勇、王二勇两兄弟清晰度不高的照片。纸张已经被揉搓起褶,不知道被翻看传阅过多少次。

警灯劈开黑夜,惊走了一只睡在派出所门口的三花猫,它逃跑的方向与警车行进的方向一致,消失于窄巷纵横的胡同之中,把三人引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警车进入居民楼和市场、饭店等门脸房混杂的地段,大灯先照亮了几根电线杆和广告牌柱,正是它们围成了夜宵摊这处不大不小的空地。

开车的协警突然点了脚刹车,车身猛地一顿,三个人都往前蹿了一下,车内响起一片叫骂。

这位协警喃喃呓道:“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协警疑惑地摇下车窗,不远处人声汹涌。”

车灯仿佛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再也照不过去一寸。

他们看到了一座由人构成的蜂巢,眼前极致混乱的景况完全击碎了协警们的心理预期——

炒菜烤串的外置厨房和桌椅板凳全都被撤到角落,那些饭店用的露天大雨伞都插在地桩里,来不及撤走,已经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有的彻底被踩断,跟雨泥混合在一起。人潮重叠而紧实,夹在中间的市民脚不着地。附近的居民楼灯火通明,楼道的声控感应灯还在此起彼伏地亮起。看来,不止在夜宵摊吃饭的市民,就连附近的居民也一股脑冲了下来。

纷杂的人群和凌乱的阴影群魔乱舞,肌肉的摩擦,硬物的碰撞,高高举起又砸下的武器和横踹的飞脚以及被殴打的人唤出的惨叫声。

这一切只是因为五分钟前的一句话。

几位也在夜宵摊喝酒的好心群众上前拦住了那位管不住手的醉酒者,未喝净的啤酒瓶非常趁手,剩酒洒了一地,每个人都握着瓶颈倒拿,双方正在推搡,突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这人好像是那个被通缉的王大勇啊!”

夜宵摊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老板连勺都不颠了,任由饭菜在锅里加热变糊。

好心群众们面面相觑,希望从这个不起眼的醉汉身上发现任何与奸杀少女有关的佐证。随着一声声“就是他”响起,一座由血肉组成的围墙迅速搭建而成。这位醉酒者没有了辩解的余地,也丧失了逃跑的机会。

他就是王大勇。

东石门派出所已经倾巢出动,下到窗口值班的民警,中到返聘回来满头白发的技术专家,上到从睡梦中被拽到现场的所长,所有人此刻都在承担协警的职责——维持秩序。

但毫无效果。

仅凭这几个人,想要拦住群众的汪洋怒意,无疑是螳臂当车。

东石门派出所所长只觉得气血上涌,上气不接下气,他找了个缝隙从汗水涔涔的人群中钻出来,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大檐帽上的警徽也被挤歪了。

街面四周还在不停往夜宵摊上涌人,来者男女老少都有,中年男人大多光着膀子露着啤酒肚,手持羽毛球拍、晾衣杆、掩门砖等日常生活中总会用到,但稍微换换用途就会变成防身装置的武器;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则身着T恤短裤,赤手空拳,他们的武器是恨意;而战斗力最强的则是一群中年妇女,领头的拿着电熨斗,嗷嗷喊着往人群里挤……

所长开始在心里奋力地痛骂王大勇。真是不知好歹,新闻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报,最角落的电线杆上贴着的都是带着他照片的协查通报,这换作是自己,一定躲在某个地方,十天半个月都不敢出门。他倒好,吃起夜宵来了!吃夜宵也就算了,还酒后调戏女服务员,挑衅警方也没这么出格的。

突然,一声高喊把他抓回现实。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冲到厨房旁边,举起那口大黑铁锅就要往人群中间冲,期间,旁边有个跟他年岁差不多大的男生朝他一伸手,他心领神会,把铁锅中的铁铲一掷,另一个男生稳稳接住。虽然已经关火很久了,但铁锅铁铲仍带余温,这一下如果打中王大勇,非死即残。

所长见状,赶紧推了下属民警一把:“快找几个小孩给他们拦住!他这口黑锅砸下去,咱们所可就要背黑锅了!”

更让所长焦急的是,刚刚除了群众的叫骂之外,还能听见王大勇痛苦的呻吟,现在,王大勇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所长的血压一下就高了,面部重新恢复猪肝色,他怒捶了自己的胸口几下,踉踉跄跄地扶着一棵行道树站稳,哆哆嗦嗦掏出电话就要呼叫支援。

终于,路口传来恰到好处的警笛声。闪烁的警灯由远及近,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定在了夜宵摊旁边。

三大队到了。

事态紧急,等不到车挺稳,三大队众人就用打开的车门和落地的双脚做了刹车。程兵下车就往夜宵摊跑,马振坤、廖健、蔡彬和小徐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警用腰带都把裤子往下扯——所有人都配上满满当当的装备,代表着出警的最高规格。

小徐只顾着跑,还被马路牙子绊了一下,他顺势掏出警棍,愣头愣脑就要上前。在他的意识里,只要警笛一响,再激愤的群众也会冷静下来。

马振坤一把按住了小徐的手,死盯着他,用眼神跟他交流。

他示意小徐看程兵动作,似乎在说:你个小年轻冲动什么?外面都是人民群众,他们跟我们一直是同一条战线,警棍掏出来是指向敌人的!你别轻举妄动,听程队指挥。

程兵也是心里一沉,他预料到情况复杂,但没想到竟如此失控。人群已经在夜宵摊外化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墙,连最细小的分子都钻不进去。追踪到王大勇的下落,程兵本以为是苦战的结束,没想到只是另一场苦战的开始。

东石门派出所所长赶紧跑过来,一下就扶住了程兵。

他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说道:“程……程队!群众知道醉酒挑事者是921案的王大勇,一下子就乱了,根本拦不住!”

说罢,他又高高举起手中的电话,奋力甩了甩,示意自己一直在尝试控制局面:“我已经通知武警了!”

程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想,肯定来不及等武警到了,就三大队加上东石门派出所的警力,他必须在几分钟内用这些资源解决全部问题。

廖健和蔡彬的表情比程兵还要严肃,别说维持现场秩序了,就连把群众中丢盔卸甲的派出所民警拉出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任何贸然行动都是徒增成本的无意义消耗。

小徐紧贴着程兵站着,他不敢催促什么,只是旁敲侧击,语气焦急地说道:“这不是要把人打死吗!”

程兵突然嘴唇微动,说出了三个字:

“用,电,棍。”

三大队所有人,包括举着手机的所长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程兵要以暴制暴?

程兵回头面向众人,轻轻比了一个手势:“挡开一条路,别伤到群众——动!”补充完这句话后,程兵第一个走向人群。

马振坤、廖健和蔡彬心领神会,马上从腰间抽出电棍调到最大挡,紧跟着走了上去。小徐虽然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了。

五个深色的背影钻进明晃嘈杂、颜色各异的桌椅板凳、雨伞灶台和百态众生之中。

滋啦作响的电棍闪出跟警灯相同颜色的电弧,这声音日常生活中绝对不常听见,一个人回了头,两个人回了头,三个人回了头……外围人群几乎全被这声音吸引着转身,也暂时停止了动作。

趁着外围人群愣神的时刻,程兵高举起电棍,确保电棍头始终朝上,保持威慑的同时不伤及无辜。三大队其他人见到这一幕马上照做,这场面震慑住了大部分围观群众,他们自动往外围散开。

就是现在!

程兵手往后招呼了一下,示意三大队其他人跟紧他,穿插缝隙,众人终于来到了核心区外围。

群众中第一次响起了制止的声音,但作用寥寥,程兵等人非但没能再前进一步,反而被外围刚刚散开的人群再次包裹起来。

这样一来,拉出王大勇成了奢望,伤害到人民群众导致事态升级在所难免。

被裹挟在人群中的小徐心里非常憋屈,矛盾和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头交织,他手上的电棍都拿不稳了。

一方面,他在埋怨周围的群众不懂法也不懂警察,要是都做民间宣判,要公检法系统有什么用?他们来不只是为了带走王大勇,而是维持秩序防止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夜宵摊被打坏的东西谁来赔偿?人挤人被踩踏的无辜者谁来负责?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三大队此刻的行为很纠结。抓住王大勇,就是要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接受人民的唾弃,可此刻三大队在做的行为正是逆人而上,这种反差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要是脱下这身警服,他真想跟大家一起,冲上去踹王大勇两脚。

他刚刚结束恍惚,就看到程兵朝身后比出了一个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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