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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娘子在新分给她的宿舍里修养了十来天, 其余的义诊队伍也陆陆续续返回来了。

以双足丈量黔地十万大山的学子,大多都变了个模样,身形更强健,皮肤更粗粝, 但却也更自信、更有神采了。

这样的变化倒也没什么出奇处, 任谁发现自己能凭自身本事获得他人尊重, 任谁认识到自己也是被他人需要、信赖的,心气儿和精神头都会大变样。

燕红站在新建成的大教室里,目光扫过四十多位坐在堂下的学生, 这些神色中再不见半分畏缩怯懦、都能大方自信、抬头挺胸地与她对视的女子,让燕红心头十分畅快,面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她最早认识帅坤时,内心其实是很羡慕帅姐的……她也想像帅坤那样自信大方, 底气十足, 做什么都胸有成竹,不慌不忙。

到后来, 燕红又更贪心了一些,她开始希望家乡的女子们也能如她所见到的异位面女子们那样不用含胸低头、规行矩步;也能如异位面的女子们那样去读书上学,学得一身本事。

燕红不觉得自己学不了帅坤,也不觉得她老家的乡亲就会比异位面的原住民们差了。

而事实也证明如此, 做了一辈子农活、生了半辈子孩子的娘亲张氏, 有了出头主事的机会便能立即证明她并不只是掐尖要强、泼辣无知, 她也是立得住的,心头也是有成算的,也是能凭本事做成事的。

女学的学子们也是如此, 这群因命运捉弄或他人偏见而比一般女人更苦命的孤苦女子, 但凡能得了机会, 即便不得人人如龙,也能有这许许多多的人能逆天改命,一飞冲天。

燕红心里欢喜,嘴上也没吝啬夸奖,眉开眼笑地道:“咱们十四支义诊队伍走十四条路,半年来踏遍黔地大山,医人活人无算;这黔地悬壶济世的天,算是让我们女学的医术班娘子军撑起来了。”

在座学子都笑,或大方自信的,或略带羞涩的,都眼睛光亮,面有神采。

燕红和学子们一道傻笑了好会儿,开心够了,才正色道:“不过大家也见着了,黔人之苦,并不仅仅苦于缺医少药。咱们女学若要真正撑起黔地的天,还需要更多学子,来学农、学工、学各种各样的本事。”

“要有多多的学子精擅百工技艺,大家紧密的牵着手,同心协力把黔地的天撑起来、高高的顶着。”说到这儿,燕红顿了下,意气风发地道,“大家吃这么多苦学这一身本事,总是要顶天立地地站起来,让人人都瞧一瞧咱们这连天都能撑起来的能耐,才不算得冤枉。”

在座的小娘子们从前是未曾想过什么顶天立地的,大家日子都过得苦,能赖活下去就不错了。

但在她们都有了一身本事,也确实凭着本事福泽了黔人、得了许多夸赞美誉的现在,燕红首次提出“撑起黔地的天”这个概念、说到要顶天立地这番话时,学子们并不觉突兀荒诞,只觉心中隐约沸腾激动起来,个个都收敛了容色,认真听山长说话。

见学子们这番反应,燕红心中更定。

董慧曾与她仔细分析过,去对一个身陷于苦痛之中沉沦挣扎的人说什么救世、说什么至公大道,是不实际的。

越是生于苦难的人,越是无暇去关注身周,仅有的精力只能用于保证自身存活,再珍贵如金的大道理,若与他的生存是无关的,都只是空话。

有志者事竟成的前提是——人须得先有志。

女学成立这一年多的时光,燕红最认真去做的,就是给学子们育志;努力创造条件让她们学知识、学本事,让她们从只能凭生儿育女伺候他人求存的绝路中走出来,再与她们说志。

而现在,方才到了说志的时候。

燕红目光扫过专注听讲的学子们,认真地道:“如今这世道究竟如何,咱们这些生于穷苦人家的女子是最清楚不过了。命不好的,娘胎里出来没带把,说不准就溺死了丢出去喂狼;命好投身到不差这一双筷子的人家,也是长到十六、七岁,家里赔副嫁妆就嫁作了他人妇,往后命好命歹,不过是换了个人家来做主。”

“千年前唐时的诗人便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千百年的岁月过去了,竟然是半点改变也无。”

这话不说便罢,说了可谓沉重无比,原先脸上还带着笑的芝娘子嘴角迅速垮了下来。

医术班这些娘子中,嫁过人的不止是芝娘子,变色的自然也不仅仅是芝娘子。

就是没嫁过人的,也都见过自家或邻家磋磨新媳妇,神色皆黯淡下来。

燕红停顿了会儿,继续道:“世人缘何总不愿让我们女子苦乐由自己呢?明明世间人个个都是从女子肚皮里爬出来的,可却像是都说好了一般,把这掌控女子命运当成了绝不可变的祖宗之法、代代延续;唐时如此,宋时如此,到咱们大明,也还是一般模样。”

芝娘子喟叹一声,低下头去偷偷抹泪。

当初芝娘子说要一辈子留在女学,燕红并没多劝,皆因芝娘子身世坎坷确实为女学之最,燕红也不忍心劝她。

这番话说到了芝娘子心中最隐痛处,哪怕她如今心志不比从前,也着实难忍心中苦楚。

“我思来想去,总是不解。直到我去了白云县、去了贵阳府,看到了咱们山村外面的世界,我终于明白过来,缘何得世人轻女。”

“那当兵打仗的军士将官,皆是男子;那高坐公堂上代天子牧民的官太爷,亦是男子;那坐馆看病的医师,开门迎客的客栈酒楼,衙门里办差的小吏衙役、白身帮闲,但凡能管那么芝麻粒大小的事务的,都是男子。”

“从来女人不得去抛头露面管事,不去当坐堂官,不去当兵打仗,世人又如何不轻女?”

“在我们乡下,力大体壮能干活的妇人在家里尚还说得上一言半句,可到了处处是男子说了算的县城府城,那女子真就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只能关在家中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了。”

话说到此处,燕红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外面人若是听到我接下来的话,大约会笑话我无知村妇言行无忌,但在这里的大家伙儿都是读了书、学了史、晓得世间道理的人,大家说说,女子是当不得那坐堂官,打不了仗,保不了家卫不了国吗?”

“武曌当得好皇帝,妇好代商王出征平乱西北,她们做得一番事业,难道这满天下的大明女子,就再没有武曌妇好那般巾帼英杰了吗?这我可是不信的。”

“不说旁的,你们远行义诊,替许多庸医救回来许多人,在座诸位姐妹,哪个不比那班学艺不精误人性命的庸医来得强?”

芝娘子抬起头来,坐她不远处的大丫亦挺直了腰背。

她们两个一个往西去,一个往东走,这一路上都救回来好多个耽误了诊治、危在旦夕的病患,自信是在实践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自然会认同燕红这番话。

燕红见人人抬头挺胸,笑容更甚:“要我说,世间女子不是无才,是被无才便是德这些个规驯的话给糊弄住了。又不让咱们学东西、管事务,又嫌咱们头发长见识短,哪有这般荒诞道理?”

“只是这样的话去与旁人说,旁人也不见得听,也不见得信,说不得还要骂我们几句牝鸡司晨,不会容得我们与去男子相争。终究还是要我们自个儿先站得起来、立得稳当,让那等墨守成规之人晓得咱们厉害了,他们才会听我们说话。”

“我与慧娘子商议,到得开春雪花,咱们女学就要扩招,不拘什么家境、什么来历、什么年岁的女子,但凡是愿意来学一学这傍身立足的本事的,都收到我们女学里来。”

燕红笑吟吟地道:“只是若这般,咱们的女先生可就不够用了。诸位都是女学里学业有所成的学姐,可愿意腾出空来,教一教你们那些未来的学妹?”

芝娘子当仁不让头一个举手,得燕红点头首肯发话便立即道:“小红山长,我早前就说了要留在女学当一辈子女先生的,你可得头一个算上我。”

燕红笑道:“我自然不会忘记了你,不过我可得说好,不是人人都适合学医,我那发小二妮就死活学不成。若要当那带学子的女先生,少不了要分心去学旁的百工技艺,你可愿意?”

芝娘子不禁一乐,道:“我那手医术不过和其他同学一般从教材书上学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处,不过是仗着咱们女学的药和酒精好用罢了,可不算什么舍不下的绝学。若让我去学旁的百工技艺,说不得还能学到我更擅长的,有什么不好?”

这话极为实诚,听得教室里的小娘子个个都笑出了声。

病人的病症、配药的药方都是《手册》里明明白白写清楚了的,寻常大夫治不好的风毒(破伤风)是慧娘子教大家做的酒精和土霉素治好的;学子们虽然在外面听了许多夸赞,倒还没昏头到以为那真就全是自己的功劳——这个时代的底层女子连挺直了腰杆喘口气都不容易,实在养不出那自大的毛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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