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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英良撒开人马,找到了入夜时分,依旧没有找到沈之恒的尸首。

所以在从李桂生那里听了沈之恒那繁琐的死法之后,厉英良心里很满意。

喽啰们继续找,会长则是坐上汽车,前往米公馆赴晚宴。汽车驶入英租界,厉英良拨开窗帘向外望,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汽车,那辆汽车他认识,全天津卫独一辆,是沈之恒的。

沈之恒有沈之恒的势力,认识西洋人,也认识青帮老头子,旁人提起他,都称他一声沈先生。沈先生在不搭理他之余,还有好几次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他,说不上是讥笑还是怜悯,总之像是在审视一只小型的困兽。厉英良在宴会上本来就已经窘得无地自容,又受了他这样的目光,真是恨不得原地爆炸,炸死沈之恒这个狗日的。

眼珠盯着那辆汽车,他心中暗想:“死哪儿去了?”

由着米公馆的晚宴,厉英良又想起了沈之恒,他不止一次的见过沈之恒,都是在各色的宴会上,也不止一次的想和沈之恒交个朋友,但沈之恒不爱搭理他。不交朋友也罢,他退一步,只求沈之恒肯给他个面子,别在报纸上继续揭他这个建设委员会的真面目,横山瑛也愿意花点钱让沈之恒闭嘴,然而沈之恒洋洋得意的躲在租界里,就是不搭理他。

这个问题将继续折磨厉英良若干天,而与此同时,在两条街外,小姑娘米兰攥着盲杖站在院子里,也在思考类似的问题:“死哪儿去呢?”

机关长一发话,厉英良就要行动,尽管他最怕参加这一类的晚宴。怕也不是怕别的,怕的是他一到那觥筹交错的场合就发懵,宾主们都会谈笑风生,独他不会,他也学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见了人就一字一句背诵出来,态度是相当的严肃认真,背到最后,几乎是肃穆沉痛,谁听了都觉得他像是在致悼词,恨不得陪他哭一场。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夜。

厉英良半晌没言语,横山瑛对米将军很感兴趣,颇想拉拢拉拢他。米将军虽是无兵无权了,但名望尚存,而横山瑛要的就是他的名望。

米将军得了个儿子,十分欢喜,又想着正房太太膝下无儿,便罕见的回了家,一是向太太通报喜讯,二是想让正房太太和八姨太太合为一家,八姨太太的儿子认她做娘,将来长大了,也能一样的孝顺她。

“维多利亚道的那个,他八姨太住那儿。米将军今晚请客,就是因为八姨太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今天满月。”

他没存坏心眼儿,然而米太太不是他的知音,怎么听怎么认为他是要将八姨太太带回家中,和自己分庭抗礼。她守活寡已经守得够苦了,如今竟然连个正头太太的身份都不能保住,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哪个米公馆?”

于是她和米将军大闹一场,米将军把她捶了个半死,她也将米将军挠得花瓜一般。花瓜晚上还要宴客,如今破了相,真是气得要吐血,临走时撂下狠话,要休了她这个臭娘们儿。米太太趴在地上号哭了一大场,号着号着,忽然想起方才女儿一直躲在房里装死,也不出来护一护自己,真是随了他们米家的性情,是个天生的小白眼狼。

丁秘书从兜里摸出了个小本子,翻开来读道:“会长,晚上米将军请客,您得去趟英租界米公馆。”

一挺身爬起来,米太太冲去女儿的卧室,将躲在里面的米兰揪出来,由着性子乱打了一通,家里几个老妈子远远看着,吓得一动不敢动。而米太太发泄出了满腔恶气,意犹未尽,又把这女儿一把搡进了院子里去,只说自己不要她了,她既是心里向着她爸爸,那就滚到她爸爸那里,喝她弟弟的满月酒去吧!

把小杯子一放,他叹了口气,把门外的丁秘书叫了进来:“小丁,我今晚有事吗?”

然后她发号施令,让老妈子把大门关了个死紧,不许她进楼。

有钱人都喝咖啡,这是个摩登洋气的玩意儿,厉英良现在也有钱了,所以也必须要喝。吸吸溜溜的喝完了这一杯咖啡,他忽然想起个事儿:自己忘记给咖啡加奶加糖了。

米兰一直没哭,不是她坚忍过人,是她绝望到底,知道哭没有用,所以懒怠哭了。

独坐在写字台后,他盘算来盘算去,没盘算出什么结果来,约莫着咖啡烫不死他了,他端起咖啡杯,尖了嘴巴凑上去轻吸一口,然后一横心把它咽了下去,平心而论,他认为这咖啡的滋味,确实是比中药汤子要强不少,如果拿出一往无前的精神,还是能喝下去的。

也不哭,也不求饶,她只穿了一身灰哔叽洋装,小腿箍着羊毛袜子,膝盖还露在外面,一阵寒风就把她吹成了透心凉。她抽抽鼻子,嗅到了雪的气息。

李桂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厉英良知道。

她除了眼盲,其余感官全有过人的敏锐。手里攥着盲杖,她向着院门口迈了步。天无绝人之路,实在活不成,总还死得成。现在她要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进去,然后等着雪来。今夜一定会下雪的,有风有雪的一整夜,应该能够把她冻死了。

厉英良慢慢点头,又向外一挥手,将李桂生像个毛儿似的挥了出去。

天黑透了,门外街上的路灯也坏了好几盏。她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冻硬了的漆皮鞋底踏着街道,她听见大风在两旁院墙上来回碰撞,还听见了远近的车声人声。忽然侧身靠墙一躲,她笔直的站了好一阵子,才等来了两个骑着脚踏车的巡捕。

李桂生陪了个笑:“会长,沈之恒死是肯定死了,您这么告诉横山机关长就成。”

巡捕没有看见她,顶着风猛蹬脚踏车,从她身边蹬了过去。她还是不动,直到两名巡捕在前头拐了弯了,她才又迈了步。

然后他向后一靠,伸手用指甲叩叩桌面:“这个沈之恒真是麻烦,活着给咱们捣乱,死了也还是不老实。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这让我怎么对横山交代?”

她是在这一带长大的,记忆力又是极好,平时再怎么不出门,对这一带也还是了解。她有她的目的地。

厉英良嗤笑了一声,有笑声,没笑容,一张面孔寒气森森:“荒谬!法国人和他好,跟法国人隐瞒他的死讯有关系吗?我看你也不错,哪天你死了,我也一声不吭的把你藏起来?没那个道理!”他从鼻孔里呼出两道粗气:“先这么着吧!再等等看,但愿是野狗把姓沈的拖去吃了。”

走到街尾拐了弯,继续走,走到半路有岔路,拐进岔路继续走,她一路连个磕绊都没有,并不是有神相助,是老天爷不肯把她往死里逼,天生就给了她这个本事。最后在岔路尽头再一拐弯,风声大了,因为两边没了洋房公馆,到了荒凉地方。

“是啊,警哨听着就像在耳边似的,再说我们动手的时候,早把四周都看好了,周围别说人,连条野猫野狗都没有啊!”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法国人,一定是法国人,沈之恒不是和法国人好吗?”

席卷平地的风声,和在断壁残垣中打转的风声,对于米兰来讲,是很不一样的。她觅着风声向前走,走下路基,走向了一片废墟。废墟是幢遭了大火的老房子,烧得只剩了几段残墙,因为大火还烧死了这房子里的几口人,所以夜里这一带鬼气森森,纵然是在炎热夏夜,也没有人敢跑到这里来。

“你走的时候,不是已经惊动巡捕了吗?”

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她的脚已经冻僵了,漆皮鞋的底子又硬,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隐约觉着自己是走到两面墙的夹角里了,她伸出盲杖一探,杖尖果然是碰了壁。这是个好地方,可以让她靠墙坐下喘几口气,可是耳朵动了动,她忽然屏住呼吸,僵在了原地。

李桂生看着厉英良——他是厉英良的心腹,跟了厉英良好些年了,两人有感情,所以他敢对他直视:“什么?这不可能。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处理了他的尸首,想要隐瞒他的死讯?”

盲杖抵着残墙,她花了一分钟的时间,确定了墙后确实是有呼吸声,并且是人类的呼吸声。

“还能有谁?沈。”

她开了口:“谁?”

李桂生一愣:“谁?”

墙后传来了回答:“别过来。”

李桂生莫名其妙,一路小跑回了会长办公室。厉英良坐在大写字台后,手边摆着一杯滚烫咖啡。见李桂生进了门,他先不言语,直等李桂生走到写字台跟前了,他才说道:“刚得的消息,死不见尸。”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还挺好听,只是有气无力。米兰没听他的话,一边绕过残墙走向他,一边说道:“今夜很冷,你在这里会冻死的。”

李桂生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回家也没意思,所以拐进庶务科又消遣了一阵子,及至临近中午了,他正要撤退,不想一位丁秘书冲了进来,瞧见他便是一拍巴掌:“没走?太好了,快快快,会长找你呢!”

那人显然是慌张了,又说了一声“别过来”,可见米兰已然过来了,他轻轻的叹了一声:“既然你不听话,那我就对不住了。”

建设委员会占据了一座两进的大院子,但其实没有那么多的人员,一是因为厉英良虚报人数,借机吃了几份空饷;二是因为这委员会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机构,无论是办事的人,还是所办的事,大多都是见不得光,所以如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挺肃静,只有庶务科那里略微热闹一些。

米兰停在了他面前,俯身深吸了一口气:“你受伤了?”

李桂生答应一声,又一鞠躬,然后低头退了出去。

没有回答,只有一阵腥风掠过她的鼻端,是沈之恒抬起一只凝着干血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不见?”

厉英良向后一靠:“行,死了就行,死得惨点更好,也让别人看看这和咱们做对的下场。这两天你别露面,回家歇歇,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给我当差。”

她睁着两只清炯炯的大眼睛,一点头。

李桂生立刻点头:“会长,最后他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他那个死法,收尸都有困难。”

然后她听到了第二声叹息,头颅破碎、肢体扭曲的沈之恒放下手,这一声叹得又轻松又失望,一颗眼珠滚出眼眶挂在脸上,随着他的叹息晃了几晃。不必杀人灭口了,很轻松,可是不杀人灭口就没有东西吃,所以又有点失望。用尚且完好的一只眼睛望向米兰,他发现这是个娃娃脸的小姑娘,披散着一头凌乱长发,荏弱苍白,有非常灵秀的眉眼。

厉英良用指甲叩叩桌面,盯着他又道:“别的先不提,我就问你最后——最后,他是不是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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